逃走的他也不再藏着,還順帶處理了生父搜刮的民脂民膏。
他最喜歡用的一張皮囊也隻有紹興血案的親曆者見過,于是他就用那張讓人萬劫不複的臉與文人墨客們堂而皇之站在一起,他穿着卡其色套裝襯衣長褲,駝色報童帽搭一條圍巾,頗有民國貴公子的派頭,但是孩子氣的天真面孔一點也沒變。
報紙上還給出了他對傳度中華民族正教所做出的貢獻力量。
【“茲有海外匿名人士宣先生,為南京博物館送上國寶級文物若幹。】
【“其含景德鎮皇窯陶瓷藝術博物館陳列的乾隆粉彩花蝶紋盤、乾隆廣彩仕女圖盤、乾隆廣彩花卉紋盤、乾隆廣彩盆花紋盤、乾隆粉彩孔雀牡丹紋六方盤、雍正粉彩仕女圖盤、乾隆粉彩蓮池鴛鴦紋盤、雍正廣彩雉雞牡丹紋盤、乾隆粉彩鹿鶴同春圖盤…”】
位于千裡之外的道教七十二聖地道場,一個道姑端坐在香火鼎盛的三清殿,這條報紙上的曆史新聞被她帶五帝銅錢的手掌合上了。
外人不知道,她就是跟随哥哥修道之前的馬氏。
如今的她已經化名慈心道姑。
今日偶然從鎮江香客們給的報紙上看到了老熟人的報道,她的心情依舊是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早在她當年逃出安昌鎮後,她的心髒對世間萬物再無牽挂,也學會了放下人間仇恨,此刻她對着紙上的模糊鬼臉,輕輕地叩問所有人:“我已經走出來了,你又何時能超生,厲鬼宣嬰?你至今還在執着尋找什麼?”
恐怕隻有一個戲文能解釋了,紹興的《目連救母》,講的不就是一個兒子為救母親甯願徘徊在地獄裡頭嗎。
人間苦海無涯,宣嬰要找的不是一個彼岸,是他娘白氏的魂魄。
馬氏看明白了,偶爾同情他的手落在生命裡的最後一絲執念上,目光像是靜靜等待着一百年後,這滿滿的憐憫之心,是一個母親,祖母和太祖母的誠懇溫柔。
這個名叫馬志芬的女子曆經近代史的浪潮,經曆了與丈夫的生離死别、侵略戰争、送孩子回娘家後毅然出家等等。她一路流浪于大江南北,終究是看破了許多事情。
去世之前,她在一本藍色單線本日記上盡量細緻地記錄了她自己一整個跌宕起伏的人生。以此留給世人,給她送回嘉興的雙胞胎兒子,最後也要獻給了一個還沒見過面的後人。
這個孩子早就有名字了。
日記的落款處,寫的正是一百年後的沈選收。
當日她得知宣嬰的故事後一夜沒有能睡着,家裡面的“阿官”卻顯靈,并在夢中告訴了她一件事。
【“馬氏,你夫家命中注定有這一劫,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是可以成為母親,祖母和太祖母的人,你現在腹中已經懷着一名遺腹子,這個人的後代會超越沈樵,我還可以送你一個名字。”】
早知懷有身孕的馬氏大哭,她克制悲痛,連連磕頭問:“您算到的……名字叫什麼?”
阿官答:【“沈選,神選之人。他會在一百年後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時出生。”】
馬氏不哭了,點頭說她記住了,阿官确實更欣賞這個女性凡人身上的冷靜隐忍氣質,所以“祂”又主動說了一次卦。
“祂”還第一次喊出了這個婦人的完整閨名。
【“馬志芬,宣嬰和你沈家的關系不是孽債,是你們和他之間的造化,一些因為他而源源不斷到來的福氣還在後頭,我姑且告訴你,這個沈選一定會出生,同時在那一年,世上還有三個異鬼會一起出生,它們是上古神族颛顼氏的三個兒子,在我的時代因為各部落戰禍變成了異鬼,它們三個,其中一個住在江中變為虐鬼,一個住在山谷中成為魍魉,最後一個隐藏在每個人家中的屋角,但你家的這個孩子一定會繼承“傩”的能力,他也會幫助宣嬰的靈魂成功逃出餓鬼道。】
【“他們未來再需要召喚我時,你可以教二人寫下我的名字,方相氏。”】
也是在那一日,傳奇女天師馬志芬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偷偷買了一張南京車票,變賣家中珠寶,去買通義莊看守偷偷找到宣嬰的屍體,并且在揭開那道黃符的那一刻,她留下了一道母親的符咒。
那是道教泰山奶奶廟中求來的靈符。
傳說泰山奶奶又名碧霞元君,平生最袒護孩子。
自十幾年前那名紹興橋邊取水給母親的少年失去了遮擋他頭頂的黃油紙傘。阿母二字,也化作古鎮沖入淤泥湧口的春草、橋邊老化湮滅的煙囪,成為了他再也不能喊出來的名字。
一百年前的馬氏當時就這麼看着長發少年,輕輕地擦拭他眼角的血淚,說:“我給你買了連夜逃走的車票,一個時辰後,你必須離開這裡,我要求你去南京城想辦法解決屠殺者冤魂徘徊夜間的問題。你不許再做鬼,你必須做人,義無反顧幫其他苦命人,不做到就等着我再收你。”
“但你也不用怕,從此以後,道教的泰山奶奶會成為你的幹娘,因為你的名字,是她老人家會一輩子偏心的……阿嬰。”
“也願一百年後,你能活成你的名字,我丈夫的姓氏,年年來我墳前報佳信。”
棺材裡靜靜平躺的宣嬰仿佛真的也聽到了。這個道袍少年傩人一直都對超度儀式充耳不聞的手指頭劇烈波動着抖了抖,可是他力盡而僵的屍身苦無蘇醒過來的對策,隻能拜托窗邊的一支支紅梅花苞恣意地怒放,凋落,在整個民國時期的上海冬天盛開。
白色的喪服和紙鞋讓他的臉色調統一,面門覆蓋的鎮魔黃紙卻慢慢地浸透出兩行清淚一樣的水痕。這些淚水悉數落在他的面龐,把紙都哭皺起來像一片片甯波雲片糕。
那是馬氏在少年魔化後吃人狀态時從沒看見的傷心欲絕。他的心仿佛被掏空,關閉大門的心房在靜默的哭聲中說着此起彼伏的故事。
他在對着大地,對着母親,對着送他盤纏車票的好姨娘馬氏哭訴這一生的孩子委屈。
他也将永遠不會再變老,替所有人活在1949年的上海了。
……
與此同時,一群鴿子在哨子聲中起飛,在南京西路弄堂裡的南麓依舊沉澱了上海市的冷暖自知,東街阿婆剛剛來買金銀紙,紙紮鋪的親民價位依舊吸引着窮人,小翠現在正在準備紹興風味的晚餐,她的耳朵聽到外灘一号的遊輪聲、巨鹿路的教堂敲鐘,還有抵抗列強的學子們在街上遊行示威。
可不巧了,這讀的就是她們紹興人寫的書。
*“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頁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
“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
……
從那以後,紹興傩仙成了民國最出名的床頭鬼故事主角。後來,這張人皮徹底消失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有人說,它被當局撤退時帶去了海峽對岸,有人說它還在浙閩交界處,人皮傩的下落也成了民國末年民俗傳說中最後的一個懸案。
物換星移,人事代謝。
1949年。人間準時來到激動人心的曆史拐點。
渡江戰役拉開。
公元184年,太平道教主張角喊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同時他告訴百姓,帝不亡,天下人亡,唯有帝亡,才能讓天下人生。
延安山頭,偉人的聲音拉響了全國電報,也宣布帝國主義時代正式結束。
“中國人民百萬解放軍戰士們。”
打過長江去!
解放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