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臘月廿四。
紹興老城的青石闆路上結着薄霜。
晨霧還未散盡時,五歲的沈選就被母親套上棉襖,他揉着眼睛站在天井裡,看屋檐冰棱在晨光裡滴水,很快又聽見兩個消息像炮仗般在耳邊炸開:他今晚能去看燈會了,家裡還要來個住到初八的遠房親戚。
他尚不清楚,這場看似尋常的拜年,實則是時任地府十九位将軍之一的宣嬰精心織就的網。就像二十年後他們在上海地鐵站注定錯身的緣分,這場相遇的褶皺裡,藏滿凡人不可知的因果。
那個時候,沈選知道的說法是,對方的爸爸媽媽去世了,這次才會隻有他坐火車從外地過來拜年。
但宣嬰根本是為了讓沈選不重蹈覆轍才特地來的。
他說過要沈選護一輩子的,可沈選此時都五歲了,宣嬰如果變成一個大人,他肯定不能讓孩子樂意親近,思前想後的他就打算假扮成一個親戚家後人。
他研究了一下1999年的時候,發現全國各地的中學此時正流行一種條紋體校運動衫,他就提前置辦了一身活人衣服,還一等到春節放假就換上了。
哪知道他這一打扮可不得了。
當他把白色長發變沒了,套入那件藍色的體校運動服,肩頭背上一個印刷着學校名字的書包袋,地府的熟人們都覺得他整個人真的都不一樣了,宣嬰的容貌像他老娘不說,他的五官也太顯嫩了。
尤其是他現在留着一頭紮耳朵的黑色短發,發絲還貼住凍出紅色的耳垂。
這“人畜無害”的臉,與壁畫裡的五猖殿冥界神簡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哦喲喂!不得了!宣大将軍穿成這樣走夜路,鬼都認不出這個人是誰。”
“大将軍真變小屁孩了,天上要掉茅台酒了哈哈哈!”
“大将軍,你這是返老還童啊,您這何止是少年郎,是沒斷奶的娃娃啊。”
大家這回也都信了宣嬰是十來歲的時候死的。
“大将軍這扮相,當真是嫩得能掐出水來。”無常老範捏他臉被宣嬰一腳踹進香爐,幾個老判油子笑得打跌,非說這般模樣走夜路,怕是要被女學生塞情書。
宣嬰黑着臉拽土地公遁入人間。
他發誓回去必須挨個給了地府損友們幾下拳腳當做出氣,可是返老還童,沒斷奶,小屁孩是什麼鬼???
他可不想一輩子被當成行走的笑話看,這幫大孫子,别逼爺爺動兵法!
他帶着悶氣來了凡間後,氣才消了一些,這時的紹興老車站和沈家距離還是有點遠的,宣嬰用單獨的行李袋裝了幾件便服,便緊趕慢趕地準備上門拜年。
土地公公的筇頭拐杖勾住了他的書包。
“你這記性,摸摸看少了什麼。”
凡人看長輩是大包小包的,宣嬰這次也沒空着手。
他拎着的牛奶雞蛋大豆油都在,看起來沒少什麼吧,土地隻能把一張全國亞運會武術冠軍的運動員證遞了過來。
“你就是太久不做活人了,丢了就去不了沈家過年了!”
宣嬰一激動就差點忘了拿走他的假身份,紹興老站的雪粒子撲在他吓壞的臉上,宣嬰一下子攥緊證書的手指泛起青白,牛奶箱在颠簸中險些漏出甜腥,這讓他也有點打退堂鼓。
土地幫他緩解女婿上門的緊張。
“進門就叫爺爺奶奶,别沒大沒小叫沈嚴海燕,你是薛嬰,19歲,馬家二舅舅當年在鎮江認的幹女兒生的第三個孫子,你目前是高中學曆,同時還是浙江省二級武術表演運動員,會從外地來紹興過春節是因為受邀給鎮子上的燈會做傩戲和打鐵花表演。”
宣嬰連連點頭,接過來證書塞到後屁股兜裡,耳朵裡緊跟着傳來土地爺的一句話。
“凡人過年家裡忙,你多幫忙幹幹家務活知道嗎?還有就是太歲更替的事不能耽誤。”
宣嬰目前并非閑職,而是位列地府十九位将軍之一,但地府這次額外派這位真君爺過來,是希望他協管紹興一帶的太歲更替。
若是除歲成功,宣嬰的“官”位就可以再升一級成為一殿之主。
這是機會也是考驗,1999年是農曆乙卯年,也是二十世紀過度到二十一世紀的一個節點,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這種年份的太歲有多兇。
在曆史上,凡碰到千禧年,人間都會迎來一場千年難遇的太歲劫。
沈家人看來的拜年也是一個神仙對他們的庇佑。
宣嬰這次來人間,會一直呆到初八再走,沈家幾口人的全部記憶會在初九消失。
此刻一切算是已經順利地照着計劃進行。沈家應該在燒飯菜等他了。
土地爺好像還是怕他出纰漏:“不能讓别人記住你的臉,一定要準時擺脫肉身回地府!”
“我耳朵聽出繭子了。”宣大将軍哼一聲說:“我還能讓你操心?”
土地爺搖了搖頭,行,那到了初八要走的那天晚上,你最好也是這樣說。别跟那些第一次出門上大學的孩子一樣在火車上給我哭一路。
他就這麼目送千禧年到來之際的凡人們和宣嬰一搖一晃地消失在橋頭。
當天下午四點半,備好身份證和節禮,宣大将軍滿身新裝正式敲開了沈選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