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祺然離開的那天清晨,天空剛剛吐露出一點魚肚白,駝着行囊的長途駿馬已經等候着酒鋪外面,偶爾低低嘶鳴着以示催促。
沈令儀身着素淨的粗布衣裳,發髻簡單地挽在腦後,垂下幾縷碎發将面容修飾得柔和。
她一如既往地準時到來,準備收拾收拾開門做生意,卻見林祺然靠在駿馬旁邊朝她笑着,手上提着熟悉的油紙糕點。
“林老闆不去驿站用早膳準備出發,怎得忽然來酒鋪了?”
沈令儀略帶驚訝地問道,邊說着邊掏出鑰匙打開酒鋪落鎖。
“驿站不過是些烙餅米粥,不比自家的踐行酒來得舒服。”
聞言,沈令儀倒是深以為然,櫃台忙碌的動作不停:“到底是長途跋涉,喝酒适度嘗個味道便好,别策馬時昏昏沉沉的把自己摔了。”
“沈掌櫃還不知道我的酒量?”
林祺然笑着走進酒鋪,在櫃前迅速選好了酒壇,又将倒扣的凳子重新放好:“這個時辰沒客人的,坐下陪我用早飯吧。”
糕點是他預先在家中烤熱後再帶來的,沈令儀啃着香香甜甜的馬蹄糕,舉杯與他相碰。
“雖有歸期,難免還是會感到不舍。”
林祺然擡頭将酒水一飲而盡,旋即發出滿足的喟歎:“林家世代以酒謀生,待接回叔父後定要于此設宴接風洗塵,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
沈令儀知曉他早年間父母雙亡,全靠叔父與鄰裡幫襯着度日。後來行商坐賈賺得滿盤缽滿,便又重操舊業賣酒安适于平凡生活。
她順承着話尾:“那等林老闆歸來,院子裡埋着的幾壇陳年好酒可要重見天日了。”
“這是自然,我林祺然并非吝啬之人。”
氣氛融洽的談笑間,沈令儀看着他風卷殘雲般吃完糕點,最後尤嫌不滿足地擡起酒缸痛飲。
豪放不羁的姿态使得酒水順着曲線分明的下颚滑落,滴在他景藍色舊袍的衣領上,潤濕了白花刺繡的補丁。
林祺然急忙用手掌擦了擦浸潤的酒水:“瞧我這模樣,倒是不慎弄髒了沈掌櫃的心意。”
“無妨,衣裳本就為人所用。”
沈令儀嗓音柔潤,沉穩裡帶着對朋友的挂念,聽得他格外安心:“林老闆還請多多保重。”
依依不舍地用過早膳,林祺然利落地翻身上馬,在駿馬長嘶一聲後,身影漸漸消失在清晨的薄霧裡。
林祺然跋山涉水,輾轉多時終于踏入京都地界。
他的叔父緻仕前乃太醫院主簿,推拿理療在京都也算是小有名氣,因着年事已高身體不适,朝廷特而準許其告老還鄉,安享晚年。
林祺然滿頭大汗地幫他打包行李,林主簿卻隻樂呵呵地盯着他喝茶,屋内洋溢着久别重逢的融洽。
“你這小子多年不見,終身大事進展如何?”
聞言,林祺然雙頰微微泛起绯紅,依舊是搖搖頭不言語。
林主簿見多識廣,哪能不曉得他這幅忸怩的模樣背後代表着什麼:“那瞧着便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就算我有所想法又如何,人家隻待我如朋友。”林祺然手指僵住,頗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郎有情妾無意,捅破窗戶紙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林主簿幽幽歎氣:“是你信中常常提及的那位掌櫃姑娘吧?世間能以酒為樂、同你志趣相投的人可不多。”
林祺然不置可否,林主簿卻眼見地發現了他衣領處繡着的白花補丁。
“原來掌櫃姑娘還是個心靈手巧之人,也難怪惹你失魂。”
“叔父!”林祺然下意識擡手捂住衣領,卻惹得林主簿變本加厲地哈哈大笑起來。
“叔父活到這把年紀,許多事情也都看開了,她既願意為你縫衣,想必對你的态度至少不是排斥。”
“你這小子,何不大膽一些試試呢?”
林祺然雖然背對着他,佯裝目不斜視地整理行囊,卻将林主簿的話實實在在地聽了進去。
“她的腿腳......有些舊疾,還請叔父回到錦城後替她看看吧。”
林祺然将鋼釘之事,以及沈令儀風雨疼痛的種種症狀和盤托出,聽得林主簿調侃的目光逐漸化為凝重。
“光聽你的描述,叔父對此其實并無把握。”
林主簿失神地望着遠方,陳年舊事不自覺地湧現在腦海裡:“她的症狀倒是與從前宸王妃的腿疾有所相似,隻可惜......”
“隻可惜什麼?”
“隻可惜宸王妃過世多年,太醫院也就沒再繼續研究這方面的療愈之法。”
林祺然神情低落,自然也忽略掉林主簿頗有些古怪的面色,和他提及宸王妃時微微顫抖的聲線。
“那宸王妃是因為腿疾惡化去世的嗎?”
“并非如此。”
林主簿話語裡夾帶着強烈的恐懼之意,再度回憶當年之事也依舊心有餘悸:“那件仲春迸發鼠疫,從地牢忽然波及到皇宮内院......”
鼠疫之下,患者高熱難耐,發狂咬人,整整十日裡金碧輝煌的皇宮屍橫遍野,宛若人間煉獄。
皇帝雖在太醫院聯合用藥下勉強治愈,龍體卻也因此落下病根,導緻如今情況每況愈下。
“那年可謂是國運多舛,皇長孫倏然薨逝,後來尚書大人被莫名撤職,靜貴嫔等一衆寵妃患鼠疫暴斃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