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主簿搖搖頭,捋着花白的胡須将情緒重新穩定下來:“你是我親侄兒,我才願意告訴你這些,對外可千萬要緘口不言,當心引火燒身。”
林祺然鄭重地點頭答應着,心思卻還停留在擔憂沈令儀的腿腳究竟能否治愈上面。
“我從未見過那般勇毅爽朗的姑娘,算賬精細,縫補手巧,還請叔父回到錦城定要好好看看她。”
“好好好,叔父定然使盡渾身解數也要幫她治療。”
終于得到林主簿肯定的承諾,林祺然方才喜笑顔開,幹起活來更加迅速賣力。
林主簿舉杯抿了口茶水,盯着林祺然衣領的白花刺繡,總覺得莫名其妙的眼熟,好似從前在哪見過。
不多時,他又輕笑着搖搖頭,或許是自己老眼昏花、記憶錯亂罷了。
包裹行李被陸陸續續地搬上木闆車,叔侄二人準備駕車離開時,忽然間遠處跑來一名穿着宮服的小太監,邊跑還邊向他們招手。
林主簿示意林祺然先别走,耐心等待着小太監的靠近。
“林主簿且慢!”
小太監氣喘籲籲地站在二人對面,三伏天裡跑得他滿頭大汗:“求林主簿前往公主府會診,其他太醫皆束手無策,新主簿指名道姓要您前去。”
聽到柔嘉公主病重,林主簿醫者仁心,立即囑咐林祺然拿好随身藥箱前去會診。
公主府的閨房外,昔日同僚齊聚一堂,皆是愁眉不展的激烈地讨論着方案。
見到林主簿終于到來,他們仿佛如釋重負般行禮問好,新主簿連忙迎接上去低聲附耳交代着情況。
“老師您終于來了,我們真的已經束手無策......公主油盡燈枯之勢早有預料,就看您能否施針讓她有所食欲。”
進到屋内,苦澀馥郁的藥氣聞得林祺然眉頭緊蹙,林主簿卻習以為常地上前把脈。
他面容蒼老,皺紋裡載滿愁緒,正欲轉身從藥箱裡掏出銀針來勉力一試,卻見到柔嘉公主手腕輕輕擺了擺。
“不必再麻煩林主簿了。”柔嘉公主唇色慘白,在宮女伺候下坐起身來,“耽誤您的返鄉車馬,本宮實在是過意不去。”
“能為公主殿下效勞是臣的榮幸。”
“本宮這身子還有何可挽回的?”
柔嘉公主笑歎着,須臾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讓你藥童去城西藥鋪買些藥來吧。”
城西乃出城之路,通過關口南下便能踏上錦城的歸途。
林主簿幾乎是立時便聽出了柔嘉公主的弦外之音,也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他熱淚盈眶:“多謝公主開恩。”
林主簿悄聲叮囑身後的林祺然速去城西,威脅的話語逼迫他不得不就此離去,騎着來時的駿馬不曾回頭。
柔嘉公主好不容易恢複了些精神氣,歪着腦袋笑笑:“莫要感謝本宮,本宮其實不欲将林主簿牽扯其中。”
“隻是你的徒弟們,他們不願看你就此安适回鄉養老罷了。”
林主簿的太醫生涯幾乎伴随着柔嘉公主的成長,從幼年時的風寒發熱,到後來食欲不振,以至于如今油盡燈枯前的回光返照。
林主簿感慨萬分,兀自垂淚:“是臣無能。”
“那場鼠疫死了很多人。”柔嘉公主悠悠歎氣,逐漸回憶起過往之事,“本宮怕得要命,沒想到卻也苟延殘喘地又活了三年。”
“靜貴嫔和容昭儀在本宮面前相互撕咬,本宮也看見太子妃嫂嫂手刃了生母......還有三嫂死得屍首難辨,皇兄至今也不願給她立碑。”
她的神志逐漸混亂,将皇家秘聞毫不顧忌的傾吐而出。屋内之人皆心驚膽戰地聽着,不願打斷行将就木之人的思緒。
“從前母妃說我天生福相,父皇也說喜歡我圓潤的模樣,可是那些公子貴女皆私下裡嘲弄我贅肉環生......”
贅肉環生,肥碩似豕,天家公主也不過待宰牲畜之相貌。
這幾句話,她牢牢記住了一輩子。
柔嘉公主擡起手臂,伸展向空落落的高空裡,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我當然怒不可遏,生平第一次懲處流言始作俑者,卻害得無辜之人殘疾終身。”
“本宮這渾渾噩噩的一生,必将不會青史留名罷......”
柔嘉高舉的手掌抓得更緊,語氣倏然間變得俏皮且稚嫩:“林主簿看見沒有?好像是母後在前面招呼我。”
屋内隐隐響起啼哭聲,柔嘉公主置若罔聞。
先皇後年輕時的容顔浮現在她眼前,母後慈眉善目地朝她招手,手裡還拿着一提她愛吃的蟹粉酥。
母後溫柔地說:柔嘉,快過來啊。
“母後,柔嘉這就來......”
柔嘉公主欣喜地撲進先皇後的懷裡,母女二人親密相擁,她消瘦的身軀在池塘的倒映裡重新變得珠圓玉潤。
她高高伸展着的手臂終于脫力落下,玉镯砸在床沿處碎裂成幾瓣,滾到林主簿的腳邊停穩。
此起彼伏的啼哭聲難以抑制地迸發,屋内之人心裡清清楚楚地明白,無人可以逃得過殉葬的命運。
柔嘉公主,就此薨逝。
林主簿望着咽氣的公主,閉眸沉沉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