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容含糊道:“之前遊曆時認識的,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
“能得你以‘師兄’相稱,想來,那些和尚的魅力應該都很大。”
好一會兒,奚融如是說。
顧容一笑,道:“本事談不上多厲害,但人都還不錯。”
奚融沒再吭聲。
兩人并未就這個話題繼續讨論,因劉府管事匆匆過來,并帶來兩套孝服,說今日劉府要提前給大公子下葬。
劉府到底是本地豪族,下葬時間雖提前了大半日,但整個喪儀的聲勢依舊浩大驚人,除了遠超一般平民百姓的儀仗規格,劉信還請來三百和尚與三百道士在前誦經引路,給兒子祈福。隊伍後面,光是用來拉随葬物品的馬車就有三十多輛,每車都配有仆從若幹,車上所裝,俱是金銀玉器和各類名貴寶物,送葬的隊伍除了劉府親眷、家仆,還有本地官員和官差,而位于正中的靈車,更是做工精緻,用材名貴講究,車蓋與車壁皆鑲金嵌玉,美輪美奂,華重無比。浩長的隊伍幾乎塞滿了整整一條主幹道,街兩邊全是圍觀的百姓。
姜誠也整了身孝服,混在喪葬隊伍裡,好随身保護奚融。
見到這場面,忍不住不忿感歎:“一個小小鎮長的兒子,喪儀規格竟要趕上了三品大員了!”
跟着殿下在西南打仗窮怕了,姜誠甚至喪心病狂想,那座靈車若是拆了應當至少能抵數萬大軍三五日口糧。
便是從劉府棺材上扣幾塊玉下來,全換成窩頭和幹糧,應當也夠一個營的将士吃上好幾天了。
更别提那三十車金銀玉器。
顧容懶洋洋抱着劉大公子的牌位,廣袖舒展,和奚融一道坐在一輛牛車上。
因為頂着一個臨時未亡人和未亡人娘家兄長的名分,兩人不必和姜誠及仆從們一般步行,除了跟着劉家人惺惺作态掉兩滴淚,顧容大部分時間都在優哉遊哉看風景,偶爾被奚融面無表情投喂一口糕點。
聽了這話,顧容笑道:“這還算中等規格的,去年縣裡李老爺家的葬禮那才叫盛大。”
旁邊人立刻眼睛一亮:“小郎君也參加李老爺的葬禮了?”
“是啊。兄台也是同道中人?”
“同道同道,哎呀,去年我可是負責擡棺的,那叫一個風光,光賞金就得了好幾貫,夥食也好得很,頓頓雞鴨魚肉。今年運氣就不好咯,隻撈到一個哭喪的活兒。”
“這哭喪可大有講究,兄台哭的第幾道門?”
“小郎君果然同道中人啊,我哭得還行,給安排的大門口,可架不住搶活的人多啊。我這賣力跪在街上哭了好幾天,嗓子都快哭啞了,也才得了不到一貫錢。”
那人說完看着顧容懷裡抱的牌位:“小郎君這是?”
顧容老成歎氣:“和兄台一樣,一點謀生手段。”
“懂,懂,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嘛。”
一旁姜誠:“……”
他真是沒耳朵聽了。
忍不住看着說話的漢子:“兄弟,你人高馬大的,就沒想過幹點正經營生?”
他問這話,也是含沙射影,想點一點那到處騙吃騙喝的小郎君。
漢子也不害臊,反而用無知的眼神看他一眼:“正經營生?什麼正經營生?給豪族種地?還是幹苦力?辛苦一年下來,還沒我哭幾天喪掙得多呢,說不準還得倒貼錢看病。這年頭,再沒比這更正經的營生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才搶到一個名額麼。你啊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正經營生要那麼好幹,誰願意當孫子給别人哭喪。我自己爹死的時候,我都沒哭這麼傷心。”
“我記得朝廷有嚴格限制豪族名下土地數量,你們自己的地呢?”
一直沉默的奚融忽開口。
漢子不屑一擺手:“自己的地?自己種地,你知道要交多少稅麼?傻子才自己種地。”
“劉府的地難道不用交稅?”
姜誠問。
“當然交,但這裡面的學問可就大了。”
換顧容慢悠悠接口。
“這土地丈量是第一門學問,州官核查是第二門學問,當然,這兩門學問還不算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第三門學問,叫做‘朝中有人好種地’。”
“可不是,小郎君是個明白人,誰不知道,那劉府背靠崔氏,昨日崔氏貴使還親自到劉府吊喪,把整個曲陽縣的官員都驚動了,這劉家大公子出喪,連縣令都上趕着來送,松州府内,有幾個豪族有這樣的臉面。”
顧容搖頭一笑。
一擡頭,發現身旁年輕男子正眸深而專注望着自己,唇角含着一縷好整以暇的笑。
“你好像懂得很多。”
顧容渾不在意換了個坐姿。
“這算什麼,随便瞎說而已。”
奚融挑眉:“你還給人哭過喪?”
“…………”
顧容心虛清清嗓子。
“咳,就哭過那麼一次,人家嫌我哭得不夠大聲,直接把我趕出去了。”
“你生氣了?”
見奚融不說話,隻垂眸沉沉看着自己,顧容試探問。
但問完,顧容就覺得好怪。
他怕什麼。
他們隻是名義上的兄弟關系。
這又不是他的真兄長。
他為何要在意對方的想法。
奚融搖頭。
“沒有。”
“我隻是在想,你以前應該過得很辛苦。”
顧容一愣。
道:“其實,也還好,還好。”
這時,方才說話的漢子忽指着前方道:“快看,路祭要開始了,小兄弟,要不要一道過去,去給你和你兄長撿點東西去?”
換作以前,顧容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應了。
但眼下,畢竟要稍微注重一下形象,便矜持道:“我就不去了,兄台你自便。”
“路祭,是什麼?”
奚融開口問。
“就是路祭嘛。這大戶人家出喪,哪個能少了路祭,越是家底豐厚,路祭規模越不能寒碜。看到那些擠在道邊的人沒有,全是等着搶祭品的。随便撿點,就相當于過年了。”
姜誠這才注意到,浩浩蕩蕩的喪葬隊伍,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前方不遠的道路兩邊,果然人頭攢動,擠滿了百姓。
一個一身錦袍、管事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趾高氣昂說了幾句話,一拍掌,劉府一群仆從魚貫而出,将各色祭品擺到道邊。
姜誠睜大眼。
因那盛放祭品的容器,竟是清一色的金器。
守在道旁的百姓立刻一擁而上,去哄搶那些祭品。
奚融偏頭問顧容:“想吃麼?”
顧容一愣:“嗯?”
奚融已施施然下了牛車,與那漢子道:“我與你一塊去。”
漢子笑道:“好啊,兄弟你長得高,肯定能搶到好的。”
片刻後,姜誠站在人流裡,堅強擋住人流沖擊,看着殿下面不改色将一隻燒雞揣進懷裡,兩眼望天恍恍惚惚想,他英明神武的殿下,不過和小騙子待了兩日,竟已被同化至此?
葬禮結束已是午後。
顧容拿了銀子,如約請奚融和姜誠一道到鎮上一家酒樓裡吃酒。
案上則擺着奚融搶來的那隻燒雞。
顧容笑眯眯感歎:“兄台你好厲害,竟然能搶到這樣的好東西。”
姜誠隻覺心梗。
涼飕飕道:“倒是難得能喝上小郎君請的酒。”
顧容依舊笑眯眯的:“客氣客氣。”
“今日我買單,二位兄台随便點,咱們不醉不歸。”
想起上回這小郎君醉酒的離譜模樣,姜誠由衷道:“小郎君還是悠着點喝吧,免得又找不着回家的路。”
奚融撕下一條雞腿,遞到顧容手裡,問:“喝完酒準備做什麼?”
顧容舉着雞腿想了想。
“不直接回去麼?兄台還有其他安排?”
奚融道:“逛逛衣裳鋪子去吧。”
顧容了然點頭。
是了,富貴人家的大少爺,已經好幾天沒換衣服了。
是該買新的了。
——
松州盛産絲綢,朝廷貢緞有一大部分是來自松州,在松州府,街上最常見的便是大小衣裳鋪子。
因為還有逛鋪子這個行程,三人沒有在酒館待太久,隻不過顧容饞酒,難得下山一趟,且囊中罕見闊綽,依舊讓老闆打包了兩小壇帶走。
奚融拎着酒,打聽了幾家比較有名的鋪子位置,直接帶着顧容去找地方,姜誠不敢多問,默默跟在後面。
走到長街拐角處,果然有一家規模不小的成衣鋪。
三人一道進去,老闆立刻熱情迎上來:“貴客買成衣還是訂做?”
顧容喝了不少酒,有些微醺,進了店,就直接解下錢袋,放到櫃台上,豪闊道:“給我這位兄台選幾套最時興的春裝,其他都不拘,一定要雅正貴氣。”
奚融走過去,偏頭問:“這不是你今日剛掙的銀子?你要全花了給我買衣裳?”
“自然。”
顧容烏眸彎彎。
“兄台陪我胡鬧這麼久,我難得闊綽一次,今日兄台随便買,我買單。”
“那位兄台,你缺不缺衣裳?”
顧容問姜誠。
姜誠看着這明顯又開始撒酒瘋的小郎君,哪裡敢接話。
“沒問題,這位郎君器宇軒昂,昨日新到的兩款就很适合您。”
老闆笑着回,接着指着一件滾金邊繡佛手紋的玄色錦袍,向奚融道,就要命夥計去取。
“顔色太暗了,要素雅一些的。”
“尺寸——按我說的。”
奚融直接報了尺寸。
老闆笑着記下,讓夥計去按尺寸挑衣裳。
姜誠一愣。
殿下所報衣裳尺寸,顯然不是殿下自己的,尤其是身高和腰圍這種關鍵尺寸——尤其是腰,殿下雖常年習武,身材精壯幹練,不似魏王一般大腹便便,但絕不可能有那麼瘦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