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犯不着向他解釋,見夥計揉着眼睛與東家模樣的大胖子低聲交談,扯下了腰間懸挂的錢袋,“五倍!”
東家站到船頭,大肚腩一挺,雙手插腰,操着口方言:“錢不是問題,反正這幾日沒客,就是有個客人先你們來了,俺也不好趕他。”
“他去哪兒?”
船東回頭朝夥計揮揮手,正撓頭的夥計忙向船艙跑去,很快從艙裡扯着嗓子喊道:“恒安。”
凝香很是爽快,“那就稍他一程。”
這一日漂在水上很快就過去了,蕭瑾難得不和她鬧騰,估計是被她去梧城的決定一時弄得摸不着頭腦,正挖空心思盤算着怎麼樣對自己最有利呢。
先他們上船的客人是個有些佝偻的幹瘦老人,一直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裡,連動也不動一下,整個人隐在黑暗裡,沒有一點存在感。
他裹着一身灰白的麻布,頭臉也用灰黑色的破布嚴嚴實實地纏裹着,隻留雙黑洞似的眼睛露在外頭——凝香在漱玉部聖山懸崖上的山洞裡見過這種打扮的人,他們是苦修的僧侶。
這些人不殺生,每日隻吃一餐且不沾葷腥,喝露水、吃野菜,穿粗布衣裳,冬天裡用冰雪洗澡,一天到晚花費大量的時間誦讀業赫經,過着極度簡樸近乎自虐的生活,以求戒除欲念聆聽本心,從而無限接近神祇。
師傅說他們和吉坦大神廟裡那群祭司不一樣,他們才是神選中的仆人,女神将力量與之分享。
聽說苦修者除非得到女神感召,不輕易離開聖山。他怎麼跑到北梁來了?
沒關系。
她不信突厥的神魔之說,掃了眼老者擱在地上的那根手杖,一個老人家,不是她的對手。
夜色已深,空蕩蕩的船艙内染着層溫暖的橘色光芒,蕭瑾難得不鬧她,她便覺得心裡很靜。
繁熾正替阿玉拆解白日編的發辮,這六七歲的小娃娃年紀雖小,頭發卻極為茂密。她看繁熾白皙的手指靈巧地在亮麗的發絲間穿梭,艙内燭火漸暗,目光不禁柔和起來。
一旁的窗戶半敞,深藍色的夜空中懸着滿月,突厥有傳說,這樣的滿月夜最是不祥,會有狼頭人身的怪物從墳墓裡鑽出來,以新生兒的血肉飽腹。
秋夜寒意滲入,凝香起身關了窗戶。
“剛剛在想什麼?你笑了。”
繁熾專心緻志地拆解着阿玉頭上的紅線,并未擡眼看她。
凝香仿佛被人撞破心事,靠着船艙坐下來,“公子派來迎接公主的人應當已經到了梧城,到了那裡,公主就不用受委屈了。”
繁熾與遠處的蕭瑾交換了個眼色,假裝漫不經心,“梧城?你把我們交給别人,自己不回燕京複命嗎?”
凝香岔開話題,“等你和公子成親了,将來也給你們的小娃娃們梳頭嗎?”
繁熾目光詫異,“你真的覺得我會嫁他嗎?”
凝香以為繁熾憂心公子生她的氣,寬慰道:“公子他會原諒你的。很早以前他就下定決心要娶你了,待公子登基為帝,你會成為皇後的。”
“你的嫁衣很好看,三年前公子從湖州請了繡娘,二十幾個人繡了近一年……”
繁熾不耐地打斷她,“你這是在當皮條客嗎?”
她眼中泛着寒意,“為什麼我需要他的原諒?我錯了麼?我原諒他了麼?是他父親害死了我父皇,他親手毒死了阿昭,他們謝家不忠不義在先,我和他之間隔着血海深仇,試問你會嫁給一個殺父弑弟的仇人嗎?”
一貫溫聲細語的人發了怒,總叫人心裡沒底,凝香心裡困惑,下唇顫了幾下。
靠在繁熾懷裡的阿玉見她倆這架勢,縮了縮脖子,害怕地垂下了頭。
不遠處,蕭瑾盤着腿,懶意洋洋地依在牆上,“她要有父母兄弟還能幹這個嗎?她幾歲就被爹娘給賣了,哪有常人的情感,和她費什麼勁兒?”
蕭瑾朝阿玉招招手,“阿玉,過來。”
六七歲的孩子到底好哄,白日蕭瑾一塊糖就把阿玉給收買了,乖乖巧巧地喊“五哥”。現下繁熾發了怒,蕭瑾這一招手,阿玉仿佛見了救星,忙跑了過去。
蕭瑾一把将她抱在腿上,迫不及待地往小姑娘拆了一半的發髻上招呼,卻不是替她解開發繩,而是存心使壞,拿着發繩胡亂編頭發。
“阿玉,聽好了,五哥教你,你不僅要嫁給你的仇人,你還要想辦法給他孩子——生兒子。”
“五哥,你扯疼阿玉了……”
蕭瑾放輕力度,“你要從小細心栽培你的兒子,鼓勵他去争去鬥去搶,想盡辦法弄死他的兄弟,等他長大成了他爹最看重的兒子之後,你再告訴他,是他爹害了他外祖一家。”
蕭瑾拍怕手,心滿意足地看着阿玉頂着的雞窩,“最看重的兒子恨他,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
凝香惡狠狠道:“閉嘴!”
蕭瑾忍了一天,這會子哪會給她面子,滿臉挑釁地看着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怎麼,怕你兒子被弄死嗎?”
蕭瑾這話旁人估計聽不懂,凝香卻再明白不過了。這厮準是那日在月兒房外聽了牆角,知道公子可能要娶她。
這話聽在公主耳朵裡,公主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