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周五 多雲轉小雨
流星明晚降臨,我要在流星降臨時去死。
趕在滿十九歲之前。
如你所見。
這是一個刻闆的世界。
至少對于嚴自得來說絕對刻闆。
七點,天準時亮,并非漸變,而是乍然,似乎天空也長有眼睛,如此碩大又緩慢地開阖。
天一天眨兩次眼。
第一次眨眼時,嚴自得從床上準時醒來。
他拉開窗簾,開始梳洗,假模假樣将書包裡過期零食拿出來又放進去。
屋外布谷發出第一聲鳥鳴,遠處渡輪鳴出一聲長笛,幸福小鎮居民就此從夢鄉蘇醒。
七點二十五,媽媽做好早飯,長桌上擺放着四方餐盤,父母落座于右側,對面空出兩個空位,分别屬于嚴自得與嚴自樂。
再過五分,嚴自得下樓,趿拉他那穿了十年的涼拖,鞋底觸碰柚木地闆發出“啪嗒”的聲響,這是當下空間裡發出的第一個音。
父母擁有一張空白的臉,沒有五官更不存有神态,嚴自得早在空白中摸索出肢體的要義。
媽媽擡起手臂,嚴自得知道這是要開餐的預兆。
他拖開餐椅,卻并非坐下,相反也拉開旁邊的餐椅,再起身朝長桌前另一座木台走去,取下供奉在其上的相框,照片上是一隻藍隕色邊牧。
邊牧立着耳朵,緊閉着嘴,表情嚴肅,如此沉默。
嚴自得将它放在椅子上。
媽媽這時才開了口:“吃飯吧。”
一張長桌四把椅子四套餐具,三個人和一隻狗的相片,人武動着刀叉往嘴裡輸送掌控上午的能量,餐具交錯間碰撞,發出刺耳脆響,而相片在身旁寂然。
嚴自得吃飯向來都快,味道對他來說毫無區别,他機械攝取機械咀嚼,在時鐘轉向零刻前起身。
“我吃飽了。”嚴自得說。
他站起來,腳尖率先對準仍在進食的媽媽:“媽媽,我吃飽了,我去上學了。”
媽媽沒有表情隻是點頭,咀嚼沒有停止,但嚴自得猜測她此時或許在笑。
笑隻是一個純粹的神态,少有肢體輔助,嚴自得無法從微弱肢體語言中推測此時她的神情,于是他隻能幻想。
他幻想媽媽在笑,同他課本裡閱讀過的所有童話故事那樣微小,慈善、和睦,天光化作細密的羽絨籠罩她的面龐,嚴自得幻想的是這樣的笑。
腳尖甫一再轉,這次面向的是爸爸,爸爸此時早已拿起報紙,紙頁在他指尖摩梭得沙沙作響。
嚴自得從不幻想爸爸的表情,他相信當男人成為父親後都不會再存有表情,至少書本裡沒有,他眼睛看見的事實也沒有。
他說:“爸爸,我吃飽了,我去上學了。”
爸爸翻過一頁報紙:“嗯。”
最後嚴自得腳尖向他身旁的桌子,他對着相片開口:“自樂哥哥,我走了。”
“等等,”媽媽終于開口,她聲音在提到嚴自樂時總無比柔和,嚴自得喜歡這樣的聲音,盡管很少為自己響起。
“自樂那份的他沒有吃,你幫他吃了吧。”
叮——
時針咔擦轉向八點,緊接着嚴自得發出短促的音節。
“好。”
他面無表情将嚴自樂的三明治叼起。
是的,你沒猜錯。
嚴自得提起書包,大口咀嚼着最後一口早餐
——我的哥哥是條狗。
嚴自得并不想多談論嚴自樂,無非是别人家是人和寵物在他家就變成了弟弟和哥哥,隻不過别人家人始終是人,而在他家他才是狗。
這沒什麼大不了。
話早就說過,嚴自得記性太差,童年在他腦海中隻以色塊形式存在,好比應川的幼時以大片的肉色存在,而嚴自樂則以混亂且靈動的藍灰存在。
失去記憶不可怕,失去規則才可怕。
按照規則,嚴自得出門後走過十三棵懸鈴木後就會來到一家電玩城,這是他周日兼職的地方。
老闆是個卷着蓬蓬頭的女大學生,會在八點十五分從櫃台裡準時探出頭來向他問好。
就是現在。
“哈喽自得!”蓬蓬頭笑眯眯探出腦袋,櫃台窗口太小,頭發被迫束成炮筒形狀,她奮力扒拉幾下,“去上學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嚴自得露出自己招牌壞笑,牙齒露滿八顆,其中壞牙一顆好牙七顆,但此刻顯然是那顆壞牙威力更大。
他回:“壞壞學習,天天向下。”
蓬蓬頭啐他:“去你的,沒學上就來我們電玩城打工啊。”
嚴自得對此不置可否,他說:“你這是詛咒。”
新世紀哪有還上不了學的道理?要說真有,那不就得是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那種。
嚴自得想自己大概率是這種。
蓬蓬頭大笑,頭發跟蒲公英一樣晃啊晃:“臭小子,你上學态度你自己知道,一天打魚十天曬網,怎還敢說我咒你?快去趕車,要不然你要遲到。”
嚴自得對遲到其實毫無感覺,要知道他早些時候都選擇直接曠課,隻是現在算是他人生一個少有的關鍵期,他想自己最好還是要在離開前留下一個好形象。
畢竟他除了炸成煙花之外還有些個不太經說的夢想,好比死前得穿得帥氣以求挂後當個帥氣鬼,又好比他希冀自己最好死在大家的眼淚裡——這願望太渺小,他隻是祈求至少這個世界有一個人真心為自己淚流。
嚴自樂是不考慮了。他老早就死掉,死在自己懷裡,墳墓還是嚴自得熬了半宿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