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縣令心中了然。
從古至今,人之所以能言善辯,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還能說話。倘若不讓對方吃吃苦頭,知道自己的厲害,想對方也是不會松口,束手就擒。
“來人!”徐縣令拾起案上令牌,對衙役道:“人犯強詞奪理、藐視公堂,先笞二十,再行審案。”
“是!”衙役得令,上前揪住了姚月娥的胳膊。
不知怎的,姚月娥眼前一晃,莫名想起“大白慘案”之後,自己被罰禁足抄書,抄到眼花的時候。
彼時她心裡憋着氣,封少爺也是這麼将她扯到自己跟前,告訴她謀定而後動并不等同于忍氣吞聲。
所謂謀者,指的是知己知彼,清楚手中籌碼和對方路數,能逐一對症克之。
若是将他所言置于當下情景,姚月娥手上唯一能用于對付徐縣令的籌碼,便是皇商薛清。
思及此,她神色微凜,擡頭對徐縣令道:“民女不是強詞奪理!民女有人證!”
現場嘩然。
徐縣令蹙眉審視姚月娥,揮手讓架着她的衙役退下了。
“此話當真?”他問得一字一頓,并不相信的樣子。
姚月娥目光熠熠,點頭應道:“如若民女有半句假話,甘願受罰,絕不喊冤!”
徐縣令眉心一跳,卻不敢不讓她傳人證。姚月娥卻道:“人證身份特殊,民女暫且不便透露,可讓衙役帶着齊猛去尋,屆時大人就會知道。”
徐縣令忖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姚月娥之所以不願透露人證身份,就是擔心提前暴露了自己的底牌。薛清雖隻是一介商戶,但因着直接給皇上辦事,其分量不容小觑。
倘若對方知道了她要去請的人是薛清,隻怕是一早便會千般攔阻,或是能拖就拖,姚月娥賭不起。
好在徐縣令當下并未起疑,颔首讓人帶着齊猛下去了。
看着兩人行遠的背影,徐縣令心中忐忑地向陳方平遞去一個眼神。
且不論姚月娥要去請的這人證是誰,但就憑她方才那副義正嚴辭的模樣,徐縣令便覺她說的人證,怕是真有能力扭轉乾坤。
如此一來,今日便沒了給姚月娥定罪的機會。與其戰戰兢兢當斷不斷,當下更當從長計議,先弄清對方底牌才是。
兩人眼神一換,很快便讀懂對方的意思。
徐縣令驚堂木一拍,退堂延後再審的話還沒說出口,堂下的姚月娥便又開口了。
“大人,”她背脊筆直,眼神熠熠,“民女還有一事要禀。”
徐縣令早已不耐,可是礙于民意,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準了。
姚月娥俯身一拜,語句铿锵道:“民女在此狀告陳方平監守自盜,冒充買方設圈套引我入局,繼而故人行兇,毀我貨物、斷我原料,借此敲詐勒索契書賠款。”
此話一出,現場寂然。
徐縣令沒曾想她話鋒一轉舊事重提,正想喝止卻見姚月娥轉身對栅欄外的百姓道:“此前民女已經寫好狀書遞交州府,州府隻需翻查買方賬本,即可得知其與陳方平的關系。可州府衙役置若罔聞、萬般推脫,民女不得已找人借貸了一批原料,想要完成訂單。”
她轉身,面向陳方平繼續道:“沒曾想陳方平半點活路不給人留,竟靠着随口污蔑就想轉移視線,趕盡殺絕。”
言訖一頓,再次對徐縣令拜道:“還請大人明察,還民女公道。”
姚月娥記得那次抄書,她還問過封少爺一個問題。她說,自己在封家人微言輕、低人一等,根本就沒有任何可用的籌碼。
封少爺聽完她的話一愣,臉色霎時變得非常難看。她雖不知當日封少爺為何不悅,但卻記得他說過的話。
他說,永遠記得自己造勢,善可以利用,同樣惡也可以。
就像已經幫過你的人,會有更大可能繼續幫你,恨你所恨之人,也可同樣利用。
情緒是所有人的軟肋。
三人成虎,法不責衆。沒有誰有能力堵上悠悠衆口,看不見的言語也能殺人。
她之所以要把自己和陳方平的事在方才抖出,就是因為看到了旁聽百姓的氣憤。他們中也不乏被惡吏、被庸官、被陳方平這樣的奸商欺侮之人,隻要能煽動起他們的情緒,今日之事就不算她敗。
果然,姚月娥話音方落,就有按耐不住的百姓附和。衆人群情激昂,高聲要求縣令徹查陳方平,還原事件真相。
十拿九穩的一局,變成如今的樣子,打了徐縣令一個措手不及。
他猛拍幾聲驚堂木警告,卻毫無成效,氣急之下,竟下令衙役将站在前排幾個百姓押上公堂,處以笞刑。
此舉無疑是火上澆油。
幾個百姓振臂沖垮儀門前的栅欄,路人紛紛參與進來,義憤填膺地要求官府給出說法。雙方各執一詞扭打在一處,場面堪稱混亂。
人群後,葉夷簡派出去的兩個侍衛沉默對視。
一人問:“葉少卿吩咐,若是事情鬧大了就要禀報,所以……這應該算是鬧大了吧?”
另一人看了眼亂成一鍋粥的縣衙,怔忡道:“你在這兒看着,必要時可以亮出大理寺微服的身份,控制事态,我這就去禀報葉少卿。”
言訖長腿一邁,閃身消失在人潮洶湧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