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二刻,嘉禾縣唯一的商市上人頭攢動。
馬車停靠在街頭一間當鋪門前,葉夷簡掀開車簾,“就是這裡了。”
封令铎緩慢睜眼,眼神在門前的匾額上逡巡一圈,才神情冷肅地撩袍下了車。
迎出來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夥計,他看兩人衣着光鮮,不敢怠慢。葉夷簡照例賞了他幾塊碎銀子,夥計很快便安排兩人進了裡間。
封令铎提步跟上,卻臉色沉冷地伸手攔住了葉夷簡。
“……”葉夷簡一噎,險些忘了此番要查的不是公務,而是封大人的私事。以封大人的脾氣,他的私事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腳步一頓,葉夷簡規規矩矩地退去了外間候着。
須臾,當鋪的掌櫃笑呵呵地出來了。
封令铎沒時間跟他繞彎子,從身上取出那對和田玉镯遞給掌櫃,單刀直入,“我想知道這對镯子的當戶,你記得什麼,我要事無巨細的消息。”
強勢冷硬的語氣,不像是打探,倒像是上官審問罪犯。掌櫃的聽得一愣,不待他回神,眼前已經被遞來一張印着官印的銀票。
掌櫃的看着那上面的數額咽了咽唾沫,便也忘了去計較封令铎态度倨傲的事,轉而殷勤地笑着讓他稍等。
片刻後,掌櫃的抱着個盛放契書的匣子回來,當着封令铎的面打開了。
“郎君要尋的就是這對玉镯吧?”他将一張契書展開遞至封令铎眼前,随後指着其上的當物信息,與封令铎手中的镯子一一核對。
“沒錯。”掌櫃的确認,“這對镯子就是從我這間鋪子出去的,這當戶……”
掌櫃的目光下移,落在底端那個簽名畫押的地方道:“是一個叫姚月娥的女子。”
呵!姚月娥。
封令铎冷笑,卻覺這三字仿佛三顆锃亮的銅釘,每從掌櫃口中蹦出一個,就有一陣冰冷的刺痛從他腦門釘下。
若是沒有記錯,不僅這對镯子是他送給她的,就連“姚月娥”這三個字都是他教她寫的。
結果這女人倒好,就是這麼報答他的。
可封令铎越是心頭發堵,眼神越是離不開契書上,那幾個中規中矩卻乏于靈秀的三個字。
好歹是跟着他手握着手,一筆一劃學的,竟也隻能練到這種初出茅廬的水平,真是白費了他幼秉靈翰、天資超逸。
封令铎越想越氣,最後眼睛定在契書上,恨不得燒出個窟窿。
掌櫃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脖子,覺得後背有些發冷。
他将契書翻到最後一頁,取出一張當戶的戶籍證明道:“我想起來了。那名叫姚月娥的女子,那日是同她丈夫一道來的。她說這镯子是她的嫁妝,但她是外地嫁過來的,還沒有辦好戶籍,所以這戶籍證明,用的就是她新婚丈夫的。”
“郎君您瞧。”掌櫃将證明遞給封令铎,卻冷不防收獲一記淬了冰的眼神。
“丈夫?”封令铎覺得自己怕是真給氣懵了,一時竟連“丈夫”是什麼意思都忘了。
那掌櫃卻以為他還想知道些細節,忙不疊點頭,“我看那男子面相憨厚、态度誠懇,是個過日子的。兩人也頗為熟稔親昵的樣子,不像作戲。”
“熟稔?親昵?不像作戲?”封令铎重複着掌櫃的話,語氣一個比一個可怖。
掌櫃被問得不敢支聲,隻惴惴地點了頭。
封令铎腦中空白。
除開那次聽聞皇上被敵軍圍困在燕山,他都不記得自己還有如此錯愕的時刻。
封令铎閉上眼,緩緩籲出口氣讓自己冷靜,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卻在廣袖之下緊拽泛白。
姚月娥……
兩年不見,沒想到這人是真的出息了。
一聲不吭地走人也就罷了,現在竟然……竟然拿他的賞賜換錢養男人?
封令铎一言不發,黑臉行出裡間的時候,隻覺整個心肝脾肺都堵得發疼。
他兀自駐足在通向外面鋪子的廊道上站了一會兒,直到情緒稍緩,才撩開簾幔從裡面行了出來。
然方才坐着葉夷簡的桌案後已經空了,一名侍衛扶劍伫立在旁,見封令铎出來,抱拳拜道:“方才縣衙的眼線來報,說堂審時發生了沖突,葉少卿已先持欽差符契和聖旨,領儀仗前往縣衙,留卑職在此禀告大人,大人若是想去的話……”
“不去。”
又冷又硬的兩個字砸過去,侍衛立馬識趣地閉了嘴。
到底是沒上過戰場,這麼點小事也真值得火急火燎?
封令铎心中腹诽,繃着臉上了馬車,轉頭又對那侍衛道:“這案子交給葉少卿全權處理,沒鬧出什麼他收拾不了的事,就别來煩我。”
“哦,是!”侍衛應聲,目送馬車碌碌行遠。
*
另一邊,嘉禾縣的衙門已經是亂作了一團。
喧嚣鼎沸、厮打混戰,一開始衙役們帶着棍棒占了上風,但頂不住沸騰的民怨。越來越多的百姓從各處趕來,扛着鋤頭、帶着門栓,紛紛加入了這場混亂的圍毆。
徐縣令和陳方平眼見事态失控,藏屏風的藏屏風,鑽桌底的鑽桌底。直到衙役趁亂抓住姚月娥,徐縣令才扶着歪斜的烏紗帽,從桌底探頭出來,嚷到,“煽動民亂罪不容誅!殺、殺殺無赦!”
“呲啦”一聲,罡風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