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陽光灑滿紫禁城的金瓦,九十九級漢白玉台階之上,太極殿巍然矗立。承明帝穩步踏上台階,身後跟着秉筆太監王德全和四個執事太監,腳步不疾不徐。
“陛下駕到——”
随着王德全尖細的唱名聲,殿前百官齊齊跪拜,高呼萬歲。
承明帝沒有停留,徑直步上龍椅。
殿内金龍柱高聳,藻井的彩繪栩栩如生。龍椅扶手雕刻着精緻的龍紋,椅背上的金漆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短暫的寂靜過後,左班中走出個大臣,手持象牙笏闆,躬身道:“臣有本奏。”
承明帝轉了轉渾濁的眼珠,道:“講。”
“殷将軍駐守泉陵,免卻我朝百姓受鞑靼人侵擾,自然勞苦功高。隻是如今殷将軍女兒身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百姓頗有微詞,想必陛下和諸位同僚亦有所耳聞。微臣認為若再任由其發展,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最前面的甯緻聽罷,暗中給站在武将首位裴不澈使了個眼色。
——那份名單上,有這位尚書右丞的名字。
承明帝沒有答複他,反倒是轉頭詢問了裴不澈:“臨安,此事你怎麼看?”
裴不澈恭敬道:“陛下,臣依趙右丞所說,殷将軍勞苦功高,罰了她難道不是寒了邊關将士的心?”
趙謙拔高了嗓音:“可話雖如此,古往今來女子為官者又有幾人呢?更何況,我朝亦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
甯緻适時道:“諸位若上過一次戰場,未必會有這番說辭。”
話音未落,舒望津便出列反駁:“甯相此言差矣!女子為将本就違背綱常,若人人效仿,豈不亂了陰陽倫常?《禮記》有雲:‘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此乃祖宗之法。"
殿中頓時議論紛紛,老臣們捋着胡須點頭稱是。
甯緻道:“《詩經》亦有雲:‘我行其野,芃芃其麥。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谏議大夫鄭硯之重重咳嗽一聲:“國有國法,殷寄真犯了欺君之罪,女扮男裝混入軍營,按律當斬。”他袖中奏折嘩啦抖開:“陛下,這是書院學生和百姓聯名的血書,要求嚴懲殷寄真。”
殷寄真猛地攥緊笏闆。
甯緻瞥見血書上熟悉的字迹,那分明是趙謙門生的筆迹。他不動聲色地踩了踩殿磚,暗處立即有侍衛悄然退下。
“鄭大夫好大的官威。”裴不澈冷笑:“三年前鞑靼夜襲泉陵,殷将軍帶着高燒死守城門時,怎麼不見您遞血書?”
工部尚書插話:“淮陵王殿下莫要偷換概念。功是功,過是過。依老臣看,不如讓殷将軍體面緻仕……”
“緻仕?”甯緻輕笑:“林尚書,我聽聞工部最近來了個八品掌固?”他故意頓了頓:“哦對了,那掌固好像姓林吧?”
把家裡沒用的小輩安排到一個無關緊要的官職上,這樣的事情常有,隻要不出什麼亂子承明帝懶得管。水至清則無魚,沒人不會中飽私囊,無異于大官大貪,小官小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樣的事沒人會擺到明面上講。
工部尚書不答,朝着承明帝躬身一禮,道:“臣請陛下即刻殷将軍,另派良将鎮守泉陵。”
裴不澈冷笑:“林尚書說得輕巧。泉陵地處要沖,鞑靼人虎視眈眈,殷将軍駐守多年邊境太平。敢問林尚書,朝中哪位将軍能立時接手?”
武将隊列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吼:“放屁!”
鎮北将軍郭威大步出列:“泉陵易守難攻,殷将軍鎮守多年方有今日局面。換個人去,鞑靼人還不趁機南下?趙大人這般急着換将,莫非與鞑靼有什麼勾當?"
“郭威!你含血噴人!”趙謙面紅耳赤。
開國候顫巍巍出列:“陛下,老臣以為,此事關乎朝廷體統。若縱容女子為将,恐天下士子寒心。現下萬人血書,人心不穩,外邊都傳‘牝雞司晨要亂天下’‘女子涉政國運不昌’,這樣下去要動搖我朝根本。若不加懲處,隻怕天下女子都要效仿,屆時綱常淪喪,國将不國啊!”
甯緻提高聲音:“泉陵自由殷寄真作為主帥以來無一戰敗,百姓安居樂業。難道這些功勞,還抵不過一個女兒身?楚侯爺可曾想過,邊關将士聽聞朝廷要處置他們的主帥,又會作何感想?”
工部尚書陰陽怪氣道:“甯相如此維護殷将軍,莫非與她有什麼私交不成?”
裴不澈猛地轉身,眼中寒光乍現:“林尚書此話何意?邊關将士用性命保家衛國,在大人眼中竟成了可以随意诋毀的對象?”
承明帝手中的茶盞突然“咔”地裂開一道縫隙,王德全慌忙要換,卻被皇帝擡手制止。渾濁的眼珠緩緩掃過衆人:“吵夠了?”
大殿内霎時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承明帝将碎裂的茶盞輕輕放在龍案上,瓷片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朕記得,”承明帝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四十年前鞑靼俺答親率五萬鐵騎南下,連破三關時,滿朝文武除了殷老将軍,竟無一人敢領兵出征。”
他緩緩站起身,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掃過台階:“當年殷楷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其妻緊随其後,殷家隻留下一個孩子。諸位愛卿可知,那孩子是如何在軍營裡長大的?”
趙謙額角滲出冷汗:“陛下,此一時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