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我小名阿櫻,就是抓阄的時候揪住祖母盤子裡的櫻桃所得……”
紅紅黃黃的果子,在一堆黃金打造的小物件裡可能格外吸引她的注意。
崔蘭因話音一轉,笑道:“不過我還是更喜歡聽盈盈,盈盈一水間的盈盈。”
盈盈,盈水……
蕭臨面色微凝,目光不由放到陽光下顫巍巍的花枝上。
崔蘭因在旁邊問:“夫君還不知道我的小名吧?”
其實蕭臨聽過二皇子叫“盈盈”,但是隔着遠,再者這個音的字也有很多,比如“瑩瑩”、“英英”,他也不确定是哪個字。
崔蘭因特意提起盈水,蕭臨也不能當做不知曉那件事,遂問:“……是因為你在盈水邊走丢的嗎?”
世族取名多講究形美意好,而普通百姓大字不識,很難為孩子取出好聽的名,就會結合周邊環境,取個通俗易懂的名。
就好像“井生”“江兒”等等。
崔蘭因與他并立在檐下,翹首望着院子被春光映亮的蔥綠新紅,斬釘截鐵道:“不,是因為我在盈水邊,獲得了新生。”
她沒有死,反而活下來了。
“盈盈”不是為紀念苦難,而是紀念新生。
蕭臨一怔。
新生嗎?
皇甫氏最後一任皇帝病重,随後齊氏擁兵自立,朝野内外人人自危。
齊氏出身庶族,背後結交的也是同樣的庶族。
世家把他們排擠在外,讓他們結成與世家同樣堅固排外的圈子。
自古權與利都是有限的資源。
并不因其人多而變得龐大,反而因此變得稀缺。
所以此消彼長是無法避免之事。
齊氏重庶族,通過一系列政令手段。譬如開創甲科制,言道:“雖複牛監羊肆,寒品後.門,并随才試吏,勿有遺隔。”①以此來扶持庶族,打壓世族。
盈水泛濫那一年也是世家危急存亡之秋。
他在盈水之上,經曆過一場巨大的磨難。
是新生還是毀滅,他不知道。
他沒喚她的小名,隻道:“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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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樹栽下去養護幾日,不見有枯損,這便是活了。
一團團一簇簇的粉白櫻桃花堆滿枝頭,崔蘭因把落花收集起來,給鹦鹉鋪窩。
崔蘭因把鹦鹉喂了一個冬天,養熟後偶爾拿在手裡玩也不擔心它會突然扇她一翅膀,然後逃之夭夭。
它是一隻大绯胸鹦鹉,有一身漂亮的綠色羽毛,翅膀上少量鵝黃色,胸口是灰紫,下勾的鳥喙橘紅,臉和下巴還有兩道黑色的斑紋,看起來像是蒙面大盜。
崔蘭因給它取名蒙蒙。
蒙蒙會學人言,已經熟練掌握了“吃飯”、“出去玩”、“蛇蛇”等上百個常用詞。
它的聰明程度讓婢女說悄悄話都要避着它,免得被它學了去。
“蛇!”“蛇!”
蒙蒙跳起來,爪子抓在籠子上,叫喚玩伴。
崔蘭因用銀勺敲了敲鳥腦袋,“别叫了,蕭臨的蛇都冬眠了,不過我還不知道那條蛇叫什麼名字?”
她自言自語。
“沒有名。”
蕭臨這麼早回來是少有的事,不過崔蘭因不會過問他的公事,遂擱下銀勺,好奇問:“為什麼沒有名字?”
“蛇和其他動物不一樣,就算叫它名字,它也不見得會搭理,所以沒有必要。”
崔蘭因:“……?”
聽起來好沒意思。
“那你為什麼要養蛇呢?”
為什麼養蛇?
蕭臨一下憶起從前的事。
那是一個酷暑天,一場雨潑澆天地,雨簾如密網,庭院裡所有的顔色像是點墨暈開在宣紙上,朦胧的視野裡隻有清晰的水聲。
比水聲還要清楚的是身後、門扇裡老師與母親的交談聲。
“王大娘子,神玉并非沒有缺陷,不瞞您說,他很聰慧,正因為聰慧,他很清楚該如何與人相處,可這恰恰是他最大的缺陷。”
“善與惡在他心中是混沌的,他得到的、擁有的、留下的全是王大娘子你給予的……他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這意味什麼?這意味着他可能不似表面看上去溫和,他是自私自利還是邪惡陰暗,無從可知。”
“或許,并沒有那麼嚴重呢?”母親的聲音顫抖、沉悶,像是從緊捂的指縫裡掙紮出來,“他是我的兒,唯一的希望,我、我怎麼能讓他就此破碎……不會的,他很好,他會一直很好。”
那一疊聲的“他很好”,就好像富有節奏的雨聲,澆灌進他的心田。
他不知是被安慰了,還是被束縛了。
後來,母親要他選擇一種動物當做寵物。
飼養、照顧、保護生命似乎是一種向善的表現。
而他選擇了蛇。
一種不被喜愛,象征着兇殘與冷酷的動物。
在母親蒼白的臉前,他亦蒼白地回道:“蛇,理智而缜密,富有敏銳的洞察力,更重要的事,它是獵手,從不軟弱。正如現在的蕭家必須像蛇一樣冷靜,也要像蛇一樣有威懾力。”
他想,老師說的或許沒錯。
他的确聰明,聰明于清楚該如何與人相處,怎麼讓母親放心。
同樣的,他也軟弱,從不敢讓母親,讓任何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可能因為像我。”蕭臨望着她,擡起右手,“……或者說是我。”
崔蘭因沒聽懂也沒留意,因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他那隻就快碰到她臉頰的手上。
這種懸而未落的感覺就好像是打開未知的匣子。
或許有人會畏懼未知,但那個人不是崔蘭因。
崔蘭因的耳尖發燙,心跳加劇,腹腔發癢,隐隐期待。
不過蕭臨還是克制地,收回手。
崔蘭因有點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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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暖冬,大雪一過氣溫直往上拔,故而這從南方移來的櫻桃樹沒受到寒冷摧殘,在充足的日照和花匠的精心照料下,沒過半個月,很快褪去開敗的花,果梗下結出青綠色的小果。
碩果喜人,崔蘭因每日都要去看幾遍她的櫻桃樹。
有時候連午睡都要搬一張躺椅,睡在樹下。
這日也是如此,蕭臨恰好辦事經過蕭園,回書房取了兩卷書,恰逢視線穿過窗口,看見樹下裹着毯子午睡的女郎。
他不由自主走出書房,步入後院。
這棵櫻桃樹并不高大,他需微彎下腰小心避開枝丫,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小青蛇被他随手挂在一根枝上自由活動,他自己則低下頭去看。
崔蘭因睡得很沉,兩排睫毛安分垂下,靜靜伏在眼下白淨的皮膚上,兩片唇肉互相擠着,猶如多汁的漿果嬌妍鮮豔。
她并不知被窺視着。
而窺視,代表着不道德的禁忌。
蕭臨的心挂上重石,胃裡也都填滿石塊,五髒六腑都在往下墜,墜到他無法看清的深淵。
他凝視着樹下的崔蘭因。
頭頂上的小青蛇緩緩爬過,用自己細長的、布滿鱗片的冰涼身體圈住一枚青澀的果子,稚.嫩的青果被擠壓,青色的外皮泛出果肉的顔色,好像随時要爆掉。
又或者,被這饑腸辘辘的蛇吞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