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認罪之聲嘶啞無力,雖細如蚊蠅卻似萬鈞之力重重砸在姚素堇的心上。
“宋小岚!你在說什麼胡話!”女人目呲欲裂地望向擔架。
蕭謹言沒有說話,在場的衆人沒有說話,隻靜靜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年輕女人顫顫巍巍地從擔架上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張面色蠟黃卻眉目清秀的臉來。
“是我偷偷拿了姚姐姐買的老鼠藥放在粥湯裡。”宋小岚實際不過雙十年華,憔悴得像是三十好幾,她身上無處不透露着長年累月受欺壓而成就的卑苦,唯她一雙杏眼如炬,堅定而自信,唇角微翹,牽起一抹快慰的笑意,“他們該死……他們一個個都該死!五年前我本是打算尋個活計掙點錢給父親治病,卻被那殺千刀的劉智诓騙到了山裡賣給劉垚,他們逼迫我和他做了夫妻……”
“整日整夜地做活,伺候他一家畜牲……生不出孩子要打我,他在外面做活受了氣打我,喝了酒打我……”
“日子活不下去,那就跑啊!”有圍觀的年輕小娘子看不下去嘟囔道,卻是惹來周圍一些老少爺們怪異的目光。
“我不是沒想過跑,是我跑不掉……”宋小岚那雙眼亮得詭異,好似是将将要幹涸的那一口深井下僅餘的一捧小水窪,在溫涼的月色下映出唯一的光華來。
“我這條左胳膊被打折過五次。”女子纖細而枯瘦的手撫上自己的左臂,用嘶啞的嗓音娓娓道來,又顫抖着擡手掀起右側散落的發縷,青絲掩蓋下太陽穴上方赫然是一道暗褐色的梭形傷疤,“這是四年前我試圖逃跑被他抓住,按着腦袋砸到石磨上留下的傷,差一點就死了。也是那天……他們告訴我,我爹早就因為沒錢治病死在了我離家的那個冬天……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沒有家了……”
在場衆人無不沉默,胸口悶痛帶來的窒息感蔓延至蕭謹言的全身,她的目光帶着三分涼薄淡淡地略過院中的屍體最終又落回在瘦小的宋小岚身上。
“這回那兩個老畜牲覺得我生不出孩子了,早早就又和劉智聯系,準備開春将我轉手賣給别村的老光棍。”
宋小岚突然咧嘴笑了起來,顆顆晶瑩的淚珠卻從她的眼角滑落,将她眼中滿蓄的滔天恨意潤洗得越發清晰。
“殺人償命我懂!我宋小岚孑然一身,在這世上了無牽挂!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們這些人渣一起下地獄!”
“宋小岚……”
“大人。”
蕭謹言正欲進一步訊問,卻被姚素堇打斷。
“小岚她隻是從犯,我才是主謀。”
衆人這才又把目光重新聚集到這個年輕女人身上,隻見她跪在堂下的身姿挺拔,俨然是受過良好教導的大家小姐模樣,那張難掩清麗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是我買的毒藥,也是我在粥裡下的毒,是我唆使宋小岚把有毒的小米粥端給劉垚,并承諾事後帶她一起離開。”姚素堇的雙手微微顫抖,緊緊地攥着麻布裙子,苦笑着看了一眼宋小岚,似是下定了決心,“今日要來縣衙受審,算得上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便算好了時間,親眼看着那幾個畜牲都喝下了毒粥,才與宋小岚先後飲下少量毒粥,靜待縣衙的衙役前來收屍。”
蕭謹言斂去眸中的痛色,啞聲問道:“若是衙門沒有前來尋人呢?你可知……再晚半個時辰,你們二人便是神仙也救不得……”
“那便也解脫了。”姚素堇凄然一笑,沖着堂上老縣令和蕭謹言伏身一拜,餘光瞥過一側擔架上靜靜流淚的宋小岚道,“無論結局,終歸是我對不住小岚,小岚年少,此事都是我教唆的,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望大人能從輕發落她。”
“姚姐姐……”
陳大人捋着半白的山羊胡子在宋姚二人的叙述中将案情整理了個大概,暗自唏噓,随即便擡手摸向驚堂木欲結此案,在衆衙役的注視下又覺不對,抓起的驚堂木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側首望向桌邊的胡服少女,果不其然蕭謹言背着手不動聲色,全然沒有要結案的意思。
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老縣令拍案判罪,姚素堇疑惑擡頭,正對上蕭謹言的視線,不由一怔。
“既然劉家滅門案至此已有定論,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該聊一聊……”
“小陽村三十七屍案。”
此言一出,衆人這才想起今日原是要審理小陽村慘案的,那劉氏滅門案不過是個意外插曲,又聽聞那少女官差向姚素堇朗聲喝問道:“姚素堇,自三月三日至今,毒殺小陽村村民共計三十七人,你可認罪?”
滿座嘩然,堂上陳縣令亦是驚疑不定,拳頭大小的心髒被短時間内不斷變換的案件進度刺激得突突直跳,望着少女的側影越發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手執殺威棒的衙役們背後站着納蘭栩主仆二人,庭蘭的視線從姚素堇驚愕的表情移到了蕭謹言身上。少女的杏眸亮得驚人,居高臨下直視着姚素堇的目光中含着三分期待七分鼓勵。庭蘭心下有了推斷,收回視線的同時瞥過身側目光灼灼、唇角含笑的納蘭栩,不由挑眉會意。
蕭三小姐這一招是偷天換日、請君入甕,賭的是人心。
不明就裡被卷入其中的姚素堇呆愣愣地看着蕭謹言,便又聽得她清晰而柔潤的嗓音意有所指道:“劉氏一族罔顧律法,肆意擄掠良家女子,監禁、買賣,條條罪行罄竹難書,但唯律法有權審判他們。無論是先前的三十七人,還是如今的劉氏六人,無論他們是善是惡,你殺人的罪名都已成事實。”
接收到蕭謹言眼神示意的那一瞬間,姚素堇腦中千回百轉,一個大膽的猜想浮上心頭。
“是!事到如今,民女也沒有隐瞞的必要了。确是民女意圖報複,毒殺了他們,但民女不後悔,民女自知罪無可恕,聽憑大人發落!”
事情發展得太快,圍觀的衆人沉默了片刻才仿若初滾的沸水炸開了鍋。
“這女人也太狠了!”
“三十七口人啊……最毒婦人心。”
“難怪她殺自己婆家眼睛都不眨一下,都殺了三十多個了,哪裡還怕再多幾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