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屠戶似乎有些難為情,不敢擡頭看越走越近的蘇明,“我隻是安排了幾個幼童。”
說着說着張屠戶突然縮了縮脖子,聲音也小了許多,“以我對你的了解,若是你看到我,一定會上前同我說話,畢竟你向來禮數周全,而我......可以保證你進來的地方,一定能聽到我叫賣的嗓音。”
蘇明腳下一頓,原來那日,他面前走過的那群幼童,都是被人事先安排好的,為的就是引他入甕。
“後面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張屠戶瞧着離他僅一步之遙的蘇明,兩手皆是緊握成拳。他何嘗不知,這樣的事情一朝敗露,不說對他拳腳相加,事後定也少不得記恨,亦或報複。
“你愛吃糖醋裡脊,這我是知道的,于是那日我便告訴你,鋪子裡正巧有一塊上好的豬裡脊。”
“你來西安是趕考,哪有時辰浪費,何況你爹壓根不許你做這些。”
“你一搖頭我便着手數錢,不等你離去就開始驚呼大喊,我說我鋪子上的錢少了,為的就是讓大家夥兒都注意到這頭的動靜。”
“就你一人站着我的鋪子前,沒人不會懷疑你。到了這個時候,你一定會說絕無偷盜之舉。而因為前頭我那幾聲喊叫,必然會有其他的商戶過來我這兒,或是看熱鬧,或許是打算對我伸出援手。那裡頭的做法,向來都是搜身以證清白。可此時,贓物卻出現在你身上......”
張屠戶或是覺得有些心虛,所以調子時輕時重,“路過的人但凡看見了這麼一樁事,八成都會罵一句:好個不要臉的讀書人,謊話連篇。此時,大家也都不會相信你接下來說的任何話,将你扭送官府是最省心的辦法,人證物證俱在,你不會再有機會翻身。”
“我和他們都是一類人,起早貪黑幹活的苦命人,哪裡會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這點銅闆還要被人偷了去,豈不諷刺?”
“更何況,偷錢的人瞧着并不缺錢,甚至衣冠楚楚,還是一個上西安來趕考的讀書人,甚至是......秀才。”
聽到此處,一旁站着的,那賣豆腐的商戶終是恍然大悟,他原以為不過是一個讀書人有那偷盜的癖好,哪知自己以及周圍人不過是被算計了而已。
他偷偷瞥了眼正說着話的張屠戶,心中驟然升起一股惡寒。
又冷哼一聲,立刻扭過頭,不去看他虛僞的面龐,心道:倘若現在不是在公堂之上,必定要給這張屠戶好看,給大家夥兒出口惡氣。
劉大用遙遙指着水盆中的銅錢,“那這些東西是何時跑到蘇秀才身上去的?”
“......是那幾個幼童。”張屠戶憋了口氣,終是回道,“先前蘇明靠近幼童之時,曾蹲下身和他們說話,自然、自然就有下手的機會。”
劉大用當了多年知縣,這樣的手段不是沒有見過。
小孩子最是天真爛漫,可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人盡皆知,普通人對其毫不設防,更無招架之力。
蘇明聽了這話,再一思量前後經曆,卻是好一陣的沉默。
細數從前,雖然日子清貧,但好在過的也算美滿。
他當然知道世之險惡,亦知道人心難測。
隻是到底這些年來,他從未被陰險狡詐之人殘害過,因此打心底裡,他願意将人往好處想。
可是今日之後,他再也不能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
劉大用趁機瞧了眼那欽差,隻可惜,她面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若是想要借此窺探一二内心想法,好像也是不大可能。
于是一拍驚堂木,質問張屠戶,“張屠戶,現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沒有,小人全都認下。”張屠戶帶着哭腔回話,又小聲自言自語道,“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哪有人出銀子不圖回報。”
他喘了口氣,擡起頭繼續說道:“還望大人能夠将那兩人捉拿,他們的相貌我還記得,鄙人幼時玩鬧,畫畫功夫也還湊合。”
“既如此,”說到這裡,劉大用迅速換了副腔調,一臉帶笑地問程十鸢,“程姑娘,你看現在可滿意?”
“多謝大人明察秋毫還蘇明清白。”說着,程十鸢認真地行了個拱手禮。
“來人——”劉大用也知案子已明,欽差滿意,至于那幕後人,暫且先放放,又站起身高聲道,“将犯人張屠戶押入大牢。”
“按照我朝律例,誣陷他人偷盜,犯誣告罪,徒十年,即日起押入大牢,不得有誤。”
話至此處,再次拍下驚堂木,揚聲道:“退堂!”
出了正堂,程十鸢才終于松了口氣,朝右手邊的人說了句,“身上可有傷?”
蘇明喉間略有酸澀,搖了搖頭。
張屠戶聽到宣判兩眼一黑,他隻是誣告,為何罪罰如此之重?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他看着漸行漸遠的兩人,心中痛苦不已,着囚服的人,卻變成了自己!
知縣這一離去的功夫,兩個衙差就迅速上前,手腳麻利地将張屠戶給制住了,顯然是打算把人送去牢房。
師爺見人走遠了,這才朝押人的衙差擡了擡手,衙差會意,随即退至兩旁。
師爺又走到張屠戶跟前,好心提點了幾句。
“别看了,自認倒黴罷。”
張屠戶閉口不言。
師爺頓了頓又道:“看樣子你怕是不知道,我朝誣告之法極為嚴苛,偏偏你還污蔑了個秀才,更是罪加一等。本來還要打你二十大闆的,但大人瞧你年紀大了身子骨弱,又有欽差在場,鬧出人命就不好了,因而便就此作罷。”
聞言,張屠戶又往蘇明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抵是想問,欽差在哪兒,為何他方才沒見到?
可很快,張屠戶就面如死灰。因為,他想起了先前公堂上那把空椅子。
所以,欽差是在後頭聽審麼?
這下,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完了。
三原縣衙不算小,程十鸢先前進來尋去正堂也确實費了點功夫,又擔心出去會忘了路,所以特意記下了幾處顯眼的地方。比如花草形狀,比如屋檐方向。
而此時天雖快要黑了,但有夕陽在,要找到先前的走向并不算困難,正打算和蘇明解釋一二,暗處冷不丁冒出一人。
他卻隻是伸手在蘇明面前一攔,拱手道:“蘇秀才,這是你的衣物。”
入獄的人隻留了中衣,蘇明知道。可區區一件衣裳,和清白、自由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可沒想到,竟會有獄卒将東西送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