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安市的夏日,總是帶着幾分焦躁的熱度。百花中學早已進入了暑假,往日裡喧嚣熱鬧的校園,此刻寂靜得隻剩下蟬鳴與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陽光肆無忌憚地炙烤着空曠的操場與教學樓,空氣中彌漫着塵埃與草木混合的慵懶氣息。
洛聽荷是在舊校舍的密室外被蘇月溪“堵”住的。
那時的她,剛剛結束了一整夜對誅妖陣圖的最後推演與靈力貫注。清河天君在她腦海中留下的那些冰冷而“正确”的箴言,如同新鑄的枷鎖,将她那顆險些偏離軌道的道心重新鎖回了既定的軌迹。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疲憊。
當蘇月溪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帶着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現在她面前時,洛聽荷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洛學姐,真是用功。”蘇月溪的聲音輕柔,如同夏夜的風,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隻是,一直待在這陰暗的舊地方,不覺得悶嗎?不如……陪我回教室看看?”
“教室?”洛聽荷蹙眉,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而顯得有些沙啞,“暑假期間,教室都鎖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蘇月溪此舉的用意。經過花店那次不愉快的經曆,以及清河天君的再次“警示”,她隻想盡快完成誅妖陣的最後準備,然後……了結一切。
“總有辦法的,不是嗎?”蘇月溪不置可否,鳳眸中閃爍着了然的光芒,仿佛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與戒備。“而且,我們的教室……洛學姐難道一點都不懷念嗎?畢竟,那是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初次見面”四個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羽毛般輕輕搔刮着洛聽荷的心尖,激起一陣微麻的戰栗。
洛聽荷看着蘇月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仿佛被下了蠱一般,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她告訴自己,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她需要更清晰地看清蘇月溪,也……看清自己。
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走廊裡回蕩着兩人輕微的腳步聲。陽光從一扇扇緊閉的教室門窗縫隙中擠進來,在落滿灰塵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斑。
她們的教室在三樓。蘇月溪不知從哪裡拿到了一把鑰匙,輕易便打開了那扇熟悉的門。
“吱呀——”
門軸發出喑啞的呻吟,仿佛在訴說着被遺忘的時光。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粉筆灰、舊書本與陽光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教室裡的一切都維持着放假前的模樣,桌椅整齊地排列着,黑闆上還殘留着幾行未擦幹淨的數學公式。隻是,沒有了往日朗朗的讀書聲與少年少女的嬉笑打鬧,此刻的教室顯得異常空曠而寂靜。
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在空氣中投射出無數舞動的光塵,如同時間流逝的具象。
蘇月溪緩步走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熟悉的風景——操場、籃球架、遠處的香樟樹,以及更遠方萊安市模糊的輪廓。她的側影在逆光中顯得有些朦胧,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幾乎與光塵融為一體的華光,美得不似凡人。
洛聽荷則站在教室中央,目光複雜地掃過這個曾經承載了她短暫“日常”的地方。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靠窗的那兩張課桌上。
那是她和蘇月溪的座位。
記憶的閘門,在這一刻悄然洞開。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初來乍到的轉校生,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眼神中帶着一絲迷茫與好奇,笑容卻幹淨得如同雨後初晴的天空。她記得她是如何清脆地做着自我介紹,記得她是如何在自己突然抓住她手腕時露出那副既緊張又帶着一絲期待的表情,傻乎乎地問:“你好你好,那個…你,你認識我嗎?”
那時的蘇月溪,像一張純白的紙,對她毫無防備,對這個世界也充滿了善意。
而自己呢?
洛聽荷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胸口,那裡,銅鈴簪冰冷的觸感透過衣料傳來,提醒着她所謂的“使命”與“真相”。
“這裡……好像沒什麼變化。”蘇月溪轉過身,倚在窗台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洛聽荷,唇角噙着一抹淺淡的笑意,“還記得嗎,洛學姐?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可把我吓了一跳呢。”
她的語氣輕松得如同在回憶一件普通的往事,但洛聽荷卻聽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怅然。
“我不記得了。”洛聽荷的聲音有些幹澀,她移開視線,不願與蘇月溪對視。那些被她刻意壓制的記憶,一旦被觸碰,便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幾乎要将她淹沒。
“是嗎?”蘇月溪輕笑一聲,緩步走到她們的座位旁,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張刻着歲月痕迹的桌面,“可我記得很清楚呢。你當時抓住我的手,眼神……很複雜,好像認識我,又好像不确定。然後,你問我‘是你?’。”
洛聽荷的身體微微一僵。
“那時候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像個傻瓜一樣,還以為你真的認識我,心裡竟然還有些……小小的期待。”蘇月溪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發出細微的聲響,如同敲在洛聽荷的心上,“結果,你卻冷冰冰地說‘抱歉,我認錯人了’。真是……無情啊,洛學姐。”
洛聽荷猛地擡起頭,對上蘇月溪那雙含笑的鳳眸。那笑容依舊明媚,卻又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傷與戲谑,讓她無端地感到一陣心慌。
“你……你不是失憶了嗎?怎麼會……”
“是啊,我失憶了。”蘇月溪坦然承認,她拉開屬于自己的那張椅子,優雅地坐下,姿态如同在自家庭院般閑适,“不過,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被遺忘的過往。包括你,洛聽荷,以及我們之間……生生世世的糾葛。”
最後那幾個字,如同驚雷般在洛聽荷耳邊炸響。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握着銅鈴簪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手心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清河天君的警告再次回蕩在耳邊——“汝所見之輪回,亦不過是妖狐為亂汝心神所設之幻象!莫要被其迷惑!”
“那些……都是假的!”洛聽荷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冰冷與堅定,“是你為了迷惑我,編造出來的謊言!”
“謊言?”蘇月溪歪了歪頭,眼神純澈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卻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洛聽荷,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告訴我,此刻,當你站在這裡,看着我,你的心……又在告訴你什麼?”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誘使着洛聽荷去正視自己内心最深處的感受。
洛聽荷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心,亂成了一團麻。蘇月溪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都在瓦解着她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防線。
“如果……”蘇月溪忽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洛聽荷,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洛聽荷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熟悉的、令她心悸的幽蘭與清甜果香。
“如果一切能重來,洛聽荷,”蘇月溪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仰起頭,那雙絕美的鳳眸專注地凝視着她因内心激蕩而微微泛紅的眼眶,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回到我們初遇的那一天,或者……回到更早更早以前,在一切悲劇都還未發生的時候……你會如何選擇?”
“你會……選擇相信我嗎?”
這個問題,如同最鋒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洛聽荷的心髒,讓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能重來……
她會如何選擇?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