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看起來很矛盾。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埃裡奧在害怕。
他不想從你的嘴裡得到一個答案,但卻又不得不擺出強勢的姿态逼迫你回答。
而你不能假裝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面前的摯友,你的暗戀對象,因為你而感到痛苦的朋友。
你看着埃裡奧強忍的情緒,你看着他因為克制而微微顫抖的嘴唇,你扭曲地為這種關切而感到竊喜。
記住這種感覺吧,你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在這種矛盾的喜悅裡不可自拔吧。
這是你應得的,你想,你有資格令埃裡奧而感到不快甚至痛苦,因為你的難過也正系在他身上。
他是你痛苦遭遇的共犯,哪怕所有後果都是你遵從自我選擇而導緻的,你也會為此責怪他。
因為,你知道,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壞種。
在疼痛和難堪的處境裡,在那張撕碎了你尊嚴的病床上,在被束縛帶控制的自由裡,求愛的本能壓過了求生,你在缭亂的思緒裡不斷重複同一個人的名字,直到他本身的存在成為你喜愛又厭惡的集合體。
埃裡奧·霍華德是你的來處。你自作主張地将依存的意義附加在他身上,如同惡魔吞噬無辜的一無所知的羔羊。
埃裡奧不會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你為他的命運施加了另一人性命的重量。
你把你的新生、你的痛苦和你的愛戀都墜在埃裡奧身上,你曾陷入他的文字裡心碎無數遍,你以為愛是利器愛是盔甲愛是一切,但懦弱的約克,無用的克裡汀,可悲的你最終隻在幻覺裡看清了自己的底色。
一個卑鄙的暗戀者。一個自怨自艾的幸運兒。
一個擅自把自己擺上受害者席位的天生壞種。
你的幻想朋友在此時出現,接上了你思緒的後半程:“以及一個用自我譴責來逃避罪罰的懦夫。”
而你無法反駁。
“我沒事。”你說。
其實你知道你當然可以把自己的境況說的既嚴重又恐怖,好讓埃裡奧的良心受折磨:看吧,我是因為你在淪落到這種地步。
但你最終沒有。并非出于憐憫,隻是一種出于被捅破的難堪。
即使你以為自己的自尊早已在病床上被抽離幹淨,但你固執的尊嚴觸角依然會在這種不适宜的時候彰顯自己的存在。
粉飾太平本身也是你自願承擔一切後果的暗示。
如果埃裡奧有良心,如果他依然關心你,他會明白你的動機僅出于虛假而令人難過的愛。
一份沒有收到回應的愛,一份不該出現在你們之間的愛,一份笨拙且令人難堪的愛。
你的幻想朋友在此時又開始喋喋不休:“你在期待他的反應,你希望他能無限包容你。但是克裡汀,你不是等人拯救的小鬼。”
你再次咬緊了牙齒,避免在埃裡奧面前反駁你的幻想朋友。
埃裡奧隔着皮膚感覺到了你的情緒,但他沒來得及說什麼。
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就在你的背後。那聲音連帶着你的背脊和胸腔都震動起來。
是誰?
埃裡奧松開了你,他微微退後一步,好讓你不再倚靠着門闆。
“克裡汀·約克,”外面的人聲音隔着房門顯得有些朦胧:“你在嗎?”
你看向埃裡奧,他沒有任何反應。于是你清了清嗓子,回應道:“你是誰?”
“理查德。你忘記我了?我是你室友。”外面的人說。
你确實是有個室友的,但那個人不叫理查德,他的名字叫範,是那個你來自東方的同學。
你張開嘴想要反駁,但你面前的埃裡奧動作更快地捂住了你的嘴巴,湊在你耳邊低聲說:“别提他。”
埃裡奧說的人是範。你不理解,但還是眨眼與他達成共識。
上一次埃裡奧捂住你的嘴巴是防止你向他表白,這一次呢?
是為了保護你,又或者……你看向穿在埃裡奧身上的制服,隻是出于他現在的立場。
埃裡奧松開了你。
“理查德,”你把這個名字在嘴裡碾了一遍,“什麼事?”
“沒什麼,問問你還好嗎?午餐的時間快到了,需要我給你帶飯回來嗎?”理查德問。
這一次你趕在埃裡奧阻止前回答:“不用!”你在埃裡奧凝視的目光裡繼續說:“晚點我自己去。”
“好吧,回見。”你聽到理查德離開的腳步聲。
突然的造訪者消失,房間外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你和埃裡奧。你終于可以問出心中的疑惑:“孔思·範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埃裡奧說。
你看着埃裡奧的臉,他的表情是如此坦然以至于好像他根本沒有撒謊。但你們都知道不是的。
你明白面前的這個人不可能不知道。但你沒法逼迫一個不想解釋的人開口,正如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