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霁手背在身後,“不是要借書?我在院外等你。”
宜嘉高興地應下來,跟着堂姐一起進屋拜見祖父。一進門,就看見江老太爺坐在太師椅裡,穿着身駝灰寬袖鶴氅,頭戴四方井,面容闆正,無一絲笑意,嘴角垂着,很是嚴厲的模樣。便飛快地垂下眼,規規矩矩的。
對于孫女們,江老太爺極少過問,并不像重視孫子那般。府中女孩兒們的教養,他一概都交給妻子。此時也是,并未多說什麼,隻給幾人賞了本書,便叫她們下去了。
宜嘉出了屋,與堂姐們道過别,便按約定去尋二哥。兩人一起回了暮清院,午膳尚早,宜嘉便翻看祖父給的書看。看着看着,漸漸一臉茫然。她托腮努力許久,終于放棄,抱着書去了二哥身邊。
她小臉皺着,一副很苦惱的樣子,道,“二哥,我看不懂。”
江明霁把書拿走,低頭去看書,就見翻着的那頁上,蠅頭小楷寫着“夫不賢,則無以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堕阙……”
他微微蹙了下眉,往後翻了翻。便看見些各地貞潔烈女的事迹,什麼太原有一女,自幼貞柔嘉靜,某日落水,為仆所救,不堪其辱,自缢以全貞潔……幾乎都是相似的事例。也不知是作者杜撰,還是當真确有其事。
江明霁把書合上,垂眸看宜嘉,小丫頭小臉天真稚嫩,正仰着臉,等着他的解答。江明霁卻沒說,隻緩了語氣,“宜嘉,這書誰給你的?羅夫子,還是你房裡的媽媽?”
“都不是,是方才祖父給的。”宜嘉搖頭,随即有些不解地問,“二哥,有什麼不對嗎?”
江明霁皺了皺眉,但看宜嘉還看着自己,又恢複了往日裡的神态。他把那書收起來,神情自然地道,“你尚年幼,不到看這書的年紀。這書我替你收起來,等你長大再給你。”說罷,從多寶閣上挑了幾本适合宜嘉的書給她。
“以後想看書,到我這來拿。”
宜嘉聽他這樣說,也沒懷疑什麼,笑着應下,“嗯,謝謝二哥。”
“不必。”江明霁低聲道,見宜嘉走開,将那本《貞婦集》束之高閣,之後也再未提起過。
這事宜嘉沒幾日便忘了。祖父回來後,江家過年的氣氛越發濃了,連安心備考的郎君們,也時常會被老太爺叫去松山書齋。餘氏高氏忙着操持家裡事,宜嘉她們幾個女孩兒們倒是十分閑,每日待在鶴柏堂的暖閣玩。
看了看榻上打起瞌睡的江宜樂,和窗邊安靜看書的江宜珠,宜嘉決定帶上寶音出去透透氣。出了門,正在遊廊上逛,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看,江明霁恰好經垂花門進來了。
宜嘉眼睛一亮,跑上前去,“二哥!”
兩人有幾日沒見,宜嘉很是高興,叫過二哥,還把腰上挂的荷包取下來。江明霁低眼一看,荷包裡裝滿了圓滾滾的栗子。
“二哥,你吃栗子嗎?”
他還未說話,宜嘉卻是連荷包塞到他手裡了,大方地道,“我還有呢,這些都給你。二哥,你帶在身上吃。”
手裡的荷包沉甸甸的,江明霁唇角微扯,沒辜負小丫頭一番好意,接了下來。耐心地由着小丫頭小鳥似的,在他身邊叽叽喳喳,眼睛亮亮地說着話。他沒打斷,身後的小厮卻是按捺不住了,低聲提醒了句,“二少爺,老太爺還等着呢。”
宜嘉聞言便停下來,“二哥,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和寶音也該回去了。”
“好。”江明霁颔首,目送宜嘉回了屋。轉過身準備走,卻看見江老夫人被嬷嬷扶着站在檐下,不知何時來的。他沉默地走上前去,見了一禮,“祖母。”
江老夫人問他話,“老爺子叫你去書齋?”
江明霁言簡意赅地回話,“是。”江老爺子重視孫輩的學業,常把人叫去書齋,親自考較指點。江明恒得他器重,去的次數最多,江明霁和江明松則去得少。
江老夫人一時沒繼續開口,隻視線停在江明霁身上。他平日裡總是穿得簡單,多是青色或藍色的袍服直裰,仿佛穿得久了,袖口磨得略微起毛。其實明面上府裡發給郎君們的份例都一樣,隻是明恒明松有餘氏高氏貼補,相較之下,就顯出其中區别來了。
不過他在自己面前,長身而立,沉默不語,面色卻十分平淡,仿佛并不在意穿着舊衣。他身上有一種超越年紀的波瀾不驚和深沉,
江老夫人摩挲着佛珠,想起方才宜嘉親近兄長的姿态,頓了頓,開口說道。
“聽下人說,宜嘉最近常去你那裡做功課。可吵着你念書了?若是擾了你,你不好回絕,我去與宜嘉說。總歸是念書舉業要緊。”
江明霁搖頭道,“五妹妹乖順懂事,并未打擾。”
“是麽……”江老夫人聽得微微一怔,思慮片刻,終是不大放心,語含深意地道,“你一貫是勤勉的,這些日子,也不可松懈了學業。明年的院試,若是中了,老太爺自是要賞的。在咱們這樣的人家,其他的都是其次,唯有念書舉業,才是正道。你可明白,二郎?”
江明霁表情沒有半點異樣,擡起眼與江老夫人對視,“是,祖母教誨,孫兒銘記于心。”
江老夫人與他對視了片刻,沒從少年眼裡品出什麼異樣的情緒來,隻是一派平靜,也沒再說什麼,“去吧,别叫老爺子等久了。我也去佛堂了。”
江明霁恭敬送她,“祖母慢走。”
那小厮見江明霁與江老夫人說完話,才走上前去。正欲開口說話,卻見目送江老夫人走遠的二少爺收回視線,眼神有種迫人的冰冷。小厮心頭一跳,再去看,就見二少爺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靜,仿佛方才隻是他的錯覺。
江明霁轉身,淡淡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