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小佛堂内,江老夫人雙手舉香,與眉齊平,面朝佛龛,虔誠地拜了三拜。衛嬷嬷接過,恭敬奉到香爐裡。
煙霧升起,如同清晨薄霧,很快萦繞整個佛堂。江老夫人的臉,隐在煙霧中,有些許的模糊不清。
衛嬷嬷走回江老夫人身邊,攙扶她起來,猶豫地張了張口。江老夫人見她欲言又止,便道,“有什麼話便說罷。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衛嬷嬷這才低聲地開了口,“奴婢就是不明白,您方才為何要與二少爺說那番話?五小姐的母親……”她頓了頓,繼續地道,“夫人去得早,五小姐也沒個兄弟姐妹做依靠。二少爺與五小姐關系親近,日後肯護着妹妹,按說是好事。”
“你說的這些,我又如何不懂。”江老夫人搖了搖頭。人生七十古來稀,她這把老骨頭,還能護着宜嘉多久。到宜嘉出嫁,還是到她生了孩子,往後的事,都是沒定數的。更何況人心易變,再沒有比血緣更穩固的了。
可——江老夫人微微閉了閉眼,輕聲地道,“我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衛嬷嬷不解,“不安?”
江老夫人沒有說話,腦海中漸漸浮起那年的舊事來。
……
最開始,她并沒有在江明霁這個孫兒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力。
他雖是三房長子,身份上卻有些尴尬,是庶出。又自小沉默寡言的,在幾個兄弟中不大起眼。若不是那事鬧到她跟前,她都沒覺出這孩子有什麼不同。
江三爺房裡有兩個姨娘,一個祝氏,一個秦氏。祝氏木讷,并不讨江三爺喜歡。秦氏雖進府比祝氏晚,卻是個長袖善舞的,頗為受寵。時間久了,心也大了,暗中将祝氏院裡的下人買通了個七七八八,平日裡替她打探消息、為她辦事。也就是在這之後,祝氏無故小産,流了個男胎。
秦氏事情做得隐秘。再加上那一年,府裡不太平,前前後後出了許多事。先是江大爺在任上出事,險些遭了牢獄之災,好在後來峰回路轉,得以保全。緊接着就是薛氏病逝,府裡辦了喪事。因此,誰都沒懷疑其中有什麼蹊跷,隻當是祝氏自己不當心。
卻沒想到,最先發現端倪的,是當時還是孩子的江明霁。
但他沒有告訴大人,而是暗中設了個局。一邊将秦氏收買安插的人,一一找了出來,記錄成冊;一邊不動神色,縱容他屋裡一個被秦氏收買的媽媽偷拿他的份例。如此隐忍了半年,直到那嬷嬷偷拿份例一事暴露。她派高氏去查,這一查,牽出背後的秦氏,他才順勢将那名冊拿出來。
薛氏剛走沒多久,三房就出了這樣的醜聞,高氏不敢擅作主張,帶着江明霁與那份名冊來跟她請示。她翻看了那名冊後,去看立在下首的江明霁。那孩子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她平日裡隻覺得這孩子像祝姨娘,有些木讷,此時才發覺,這孩子沉默寡言的外表下,藏着堪比大人的心智。
她緩和了語氣,怕吓到他,“二郎,你發現不對,為何不直接告訴大人?你還是個孩子,不該操心這些。”
年幼的江明霁擡頭看她,淡色琉璃的眼珠很漂亮,卻看不見半點孩童應有的天真稚嫩。他想了想後平靜地道,“父親寵愛秦姨娘,告訴父親,他不會信……而姨娘生性愚鈍,和她說也無用。至于祖母您,您看重家族聲譽,而三房又剛沒了主母,您必不想大張旗鼓地徹查。”
這番話,聽得她與高氏都震驚不已,一時啞然。
而這孩子見她不說話,大概以為她沒明白,沉默片刻,又開了口。
“斬草不除根,如養虎遺患,必後患無窮。”
從回憶中收回思緒,江老夫人的心情,又仿佛回到了那日的複雜。
小小年紀,有這般心智,說出這種話的,她活了這麼多年也從未見過,實屬罕見,簡直是……智多近妖。這樣的人,若走正道,尚且好說,但要是誤入歧途,走了歪門邪道,論起陰謀詭計,誰能比得過他……
且他的性子,還這般冷漠孤僻。
叫她如何不擔心毫無所知、一心親近兄長的宜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