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阿婆回房間,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個盒子。
盒子裡面放着厚厚一疊信,信上壓着一串金項圈,向阿婆把它們一件件拿出來,摩挲着項圈說:“金表和手镯贖不回來了,項圈找回來了。”
向楠心裡有十萬個問題,她咬牙忍耐,乖乖聽外婆講故事。
“約定的時間到了,陳文藻人沒來……”
不等向楠驚呼,向阿婆喝了口八仙茶繼續:“他不來,我們決定自己去!”
陳文藻在上海讀書,謝書蘭知道學校的名字。
“停在碼頭的船,有好些是去上海的,我們計劃坐船去上海找他。”
向楠簡直不敢呼吸,這回她腦子裡不是電視劇,全是社會新聞。她今年十九,八十年前的外婆和書蘭阿婆比她現在還小呢!
萬一碰到人販子怎麼辦?
向阿婆說起這件事像在說什麼曆險記,她一直在笑:“我們倆剪了頭發,打扮成男人的樣子,說是去上海讀書的。”
買票的時候作女傭打扮去,坐船的時候已經變成“男人”,南方男人細皮嫩肉一些,倒不特别引人矚目。
她們把錢藏在貼身裹胸裡,穿上男學生裝,兩三天的船程窩在艙房裡不出來,竟然藏住了身份。
碼頭鎮大戶人家打開門就有船,兩人打小坐慣,換乘小洋輪也沒暈船。
聽到外婆和書蘭阿婆抵達上海,向楠狠狠籲了口氣,她笃定笑了:“後來你們就找到了陳文藻了吧。”
向阿婆的笑容淡了下去:“沒有。”
“我們去了學校,學校被圍起來了。”民國政府在抓鬧事的學生,“書蘭姐在省城讀書時的洋人老師在上海,我們沒地方去,就去找她幫忙。”
謝書蘭在出發之前想到了各種可能性,如果陳文藻不能幫她們,她們還有别的出路。
随着回憶向阿婆感慨:“我們這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
客艙裡明明有個帶孩子的大姐看出她們是女子,但她一句也沒說,有人來查票問票,她還幫忙出聲答話。
“你們就讀上書了?”向楠的眼睛再次發亮。
“沒有。”向阿婆搖頭,到處都亂,學校停課還不知什麼時候能複課,洋人老師替她們找了個教堂當義工。
吃住就在教堂裡,兩人一有空就結伴跑出去打聽學生們關在哪裡,其中有沒有一個叫陳文藻的?
書蘭姐寫信回家報平安,這才知道鎮上人說謝家女兒是學孟姜女千裡尋夫去了!
陳家此時又換了臉色,竟然還給謝書蘭寄了錢。
“我們就用這個錢去打聽陳文藻的下落。”
外面那樣亂,街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教堂的人勸她們穿上修女服,穿外國修女服反而能在大街上順利穿行。
“我們找到了幾個陳文藻的同學,有一個同他關系最好的還知道書蘭姐是他家鄉定親沒過門的媳婦。”
那個人告訴她們,他曾問陳文藻明明可以不管鄉下的婚約,為什麼還要做這麼多事?是不是也想教好了再把人娶進門?
陳文藻說:既已立志改變世界,又豈能隻聽見遠處的哭聲!
這幾位同學還收拾出一些陳文藻的書和衣物,送來給她們。
“你縱不是文藻兄的未婚妻,也是他的同鄉,這些應該給你……别找了。”
她們再也沒見過陳文藻。
向楠眼眶發紅,用毛衣袖子擦眼淚,她再也不說電視劇普通俗套了,要是故事能像她腦内的民國劇一樣發展該多好。
向阿婆拍了拍外孫女:“再後來仗打得越來越厲害,外面越來越亂,教堂裡的外國修女教士慢慢都走了。”
教堂關閉,她們又重回碼頭鎮。
謝書蘭千裡尋夫已經是鎮上名人,她留下了陳文藻的書和筆記,把衣服寄回了陳家。
陳家從此拿她當正經兒媳婦看,說她在外國廟裡是替陳文藻守喪的,鎮上誰也不許說謝書蘭一個不字!
謝書蘭不想嫁人,幹脆認下了這個身份,閉門在家繼續學習。
向楠一半關心她們的命運,一半還在關心這個故事裡到底有沒有一點點愛情?
向阿婆又笑又搖頭:“你說呢?”
向楠說不出,她覺得這像是一杯以她的年紀還品不出滋味的茶,說沒有愛情太重,說隻是愛情又太薄。
“那……後來呢?”
“後來就解放了。”全國解放之後,像她和書蘭這樣識字的女孩就有了出路,特别是她這樣的出身。
“有文化的人太少了。”向阿婆說,“我能讀能寫能算,又是苦出身,就被組織安排了工作,管工人的生活,管生産建設。”
每個月有工資有獎金,廠裡還有宿舍有食堂,到現在過年過節,廠子和鎮委會也會提禮盒來拜年拜節。
“書蘭姐的洋文學得好,她還想繼續讀書,考上了上海的大學。”
傳奇曆險歸于平淡生活,向楠有一些失望。
向阿婆看她的神色又打了她一下,這一下重一點:“這還不好?”外孫女覺得平淡普通的生活,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
開始的好些年,書蘭一直寫信回來,兩人互相在信中告訴對方自己的工作生活,過年也會回碼頭鎮相聚。
再後來就是她寫的多,書蘭的信裡不再提工作,漸漸連生活都少提,從每周一封信,變成每年一兩封信。
向阿婆提心吊膽,她怕書蘭被出身連累,信裡也不敢運動的事,隻是盡量分享她生活中的好事。
後來的某一年春天,她收到最後一封信和那包金子。
“小榮,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等白流蘇開花的時候,我就回來。”
向榮一直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白流蘇年年都開花,但書蘭一直沒回來。
“她人呢?”向楠沒想到結局是這樣,書蘭阿婆在哪裡工作總得有個交待吧?
杯底還有兩口八仙茶,向阿婆咽下一口:“幾年前我才知道她去哪兒了,是你王阿婆告訴我的。”
“王阿婆?”賣炸臭豆腐的王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