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沈宗良釋然地笑笑,面上仍然冷漠,一股無所謂的态度。
但心跳的确是快了幾分的,因為鐘且惠的這兩句話。
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伸手指一下不遠處,吩咐道:“柏文,來幫鐘小姐挪個車。”
黃柏文從邁巴赫裡下來,接過且惠的鑰匙,很快把車穩當停在位子上。
這麼點小事還要秘書動手,他可真是金貴啊。
且惠再看向他時,目光不由地帶着批判。
沈宗良像能看穿她,不鹹不淡地解釋了句,“我喝了酒,摸不得方向盤。”
曲解了人家,且惠多少有點過意不去,紅着臉低下頭。
她聲如蚊呐,“哦,我也是。”
沈宗良從兜裡拿出支煙,掐在手心裡,“鐘小姐一般喝什麼酒?”
這話怎麼問的,好像她是酒鬼一樣,不過就是兩次碰上他,兩次都......
思緒轉到了這裡,且惠想,這概率很不低了,他這麼想無可厚非。
她說:“幹紅比較多,偶爾也喝一點白蘭地,分場合。”
黃秘書把鑰匙還給她,且惠接了,“謝謝。”
她友好睦鄰的自覺,笑着跟沈宗良道晚安,“今天給您添麻煩了,我下次會注意。”
走了兩步,且惠又想起一樁事,“沈總,我的披肩......”
他說:“在我那裡,要現在上去拿嗎?”
她想了一下,擺擺手,“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
大半夜的,穿成這樣去到别人家中,怎麼講都是很沒規矩的,還是下次。
沈宗良極淡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很輕。
黃柏文停好車,也跟着告辭,“沈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交代秘書,“周一我去京西開會,不用接。”
“好的。”
夜晚的空氣被雨水浸潤,青翠的院子裡亮着零星孤燈,引來幾隻小蟲飛撲上去。
沈宗良靠在車邊,一隻手虛攏着避風,偏頭點燃指間的煙。
一樓的菱花窗沒關攏,鐘且惠在客廳裡來回走動着,纖瘦婀娜的腰肢搖晃在光影裡。
沈宗良緩慢地吸上兩口,想用更為濃重的煙火氣,來驅散飯桌上沾染的俗味。
與其說是世俗,不如說是這個圈層龐大的宗法人情社會。
既然要入世,就無可避免地要到渾水裡去蹚一蹚。
這是每個沈家子孫,到了年紀後躲不掉的功課,是必須要出色完成的任務。
他的疲憊,他的厭倦,他任何一種多餘的、無關的情緒,都不可以表現出來。
披着沈宗良的皮囊活着,他得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情緒穩定,面對各路考驗遊刃有餘。
誰也不是完人。但東遠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副總,沈老爺子生前極為看重的小兒子,他必須是。
兩分鐘後,沈宗良掐了煙,他走到窗前,輕輕叩響了窗棂。
且惠尋着聲響扭過頭,玻璃水杯緊緊握在手裡,白開水像蕩進了她的眼波,濕漉漉地盯着他看。
她歪了下頭,“怎麼了,沈總?”
沈宗良冷聲提醒她,“睡覺前關緊窗子,這裡治安雖然好,但也别大意。”
沒料到他還這麼熱心。
且惠有些不敢信的,恍惚着點頭,“知道了,謝謝。”
沈宗良因她這樣的懵懂發笑。他問:“怎麼這副表情?”
“哦,沒有。”且惠回過神,不敢再直愣愣地看他,“隻是有點意外。”
他刨根問底,“有什麼值得你意外?”
且惠見遮掩不過去,直白地說:“我沒想到沈總還會關心這些小事。”
沈宗良問:“那在你意料中,我應該是什麼樣?”
這叫她怎麼答才好?
難不成說,你看起來冷漠又自私,言談舉止一股西方精英式的極端利己主義,根本不會管人死活。
真這麼說了,那以後也不用再見面了。
這不行,她還要在這裡住上好一陣。
且惠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我是覺得沈總日理萬機,心裡裝的都是民生大計。”
沈宗良的表情冷下來,并沒有被她虛僞的假話取悅,而是丢下一句,“倒也不用給我起這麼高的調子。”
他走了以後,且惠伏在窗前發了一陣呆,果然伴君如伴虎。
且惠忽然有點能和宮鬥劇裡的炮灰npc共情了。
為着這次不愉快的談話,隔天的傍晚,且惠去拿自己的披肩時,給沈宗良捎了件見面禮。
是嫁去了紹城的小姨寄給她的黃酒。不是多貴重,但這個時節喝正好。
她從舞蹈室回來,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去敲門,手裡拎着兩壇子酒。
過了一分鐘,沈宗良才來開門,手機貼面,正在和人講電話。
他打開鞋櫃,拿了一雙米色拖鞋給她,另一隻手點了點手機,表示現在有事,讓她自己進來坐。
且惠點頭,用口型輕聲念了句:“您忙。”
沈宗良走到陽台上,講的是英文,也許是在斯坦福念書的緣故,他有着很濃的加州口音,最後一個單詞的尾調總愛拖得老長。
從讀幼兒園起,鐘清源就請了個加州女外教住在家裡,陪着且惠一桌吃、一道玩。
她曾經一度很愛模仿這種口音,配上又軟又黏的語氣,被幼圓親切地稱呼為加州夾子。
想到這裡,坐在沙發上的且惠側過身,揚了下嘴角。
好像長大以後,她越來越喜歡緬懷過去,一點點小事,都能勾起為數不多的回憶。
但且惠心裡曉得,也不是過去有多麼好,隻是如今過得不太好。
她等着沈宗良打完電話,兩隻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雙腿并攏。
前幾天他搬來時,樓道裡鬧出天大的動靜,室内重換了套中式家具,價值不菲。
沈總品味亦不俗,單看窗邊那張榆木劍腿頂牙枨香桌,如意勾兌,漆皮渾厚。
滿屋子都彰顯着一種有節制的奢靡。
房中陳設,一定程度上是主人性格的外化,這裡就很符合且惠對他的印象。
穩重、沉郁、矜貴,而不失風雅。
這通電話沒打多久,沈宗良簡明扼要地說完,把手機丢在了窗台上。
他轉過頭,想要出聲招呼鐘且惠,卻先愣了幾秒鐘。
空曠的客廳内架着一扇三折開的竹屏風,她身穿淡紫色的對襟宋錦長裙,像一朵繡在屏風上的、半含半開的丁香,素淨也豔麗。
最後,還是且惠先發覺他結束通話,自己站了起來。
她輕輕出聲,“沈總,您打完電話了。”
沈宗良回過神,噢了一句,“是來拿披肩的吧?”
他冷靜理智的神情不改,仿佛剛才短暫的失神沒發生過。
且惠點頭,“是啊。順便給您帶了兩壇黃酒。”
沈宗良看了眼茶幾上那兩壇酒,绛紅的罐身,壇頂結着竹葉編的半圓框。
因為身份敏感,他曆來對這類事情是很戒備的,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說:“自己留着吧,我這裡用不上。”
小姑娘沒轉過這個彎,自說自話道:“這是我小姨寄給我的,也不值幾個錢,昨晚擋了沈總的車位,挺不好意思。”
沈宗良說:“不論值多少錢,我都不能收你東西,這是原則問題。”
原來他的顧慮在這裡。
且惠噢了一聲,也實在不想往回收了,她說:“那請問沈總,怎麼樣才不算違反原則呢?”
從來沒有一個人膽敢把問題抛給他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