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國來的萊斯特蘭奇小姐已經在萊斯特蘭奇在英國的府邸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了。忙于工作的法律執行司司長巴蒂·克勞奇先生自從聽妻子講過對她的印象後,隻是問了幾個問題,得到滿意的答複後,也就暫時放下了放棄工作去看看她的念頭——沒辦法,他的職務太重要了。不過,當他在聖誕節假期前夕的深夜回家時,注意到從樓上下來的妻子,想到她一定是去給早早上床睡覺的兒子一個晚安吻,一個問題還是從他疲憊的大腦中升了起來。
“他喜歡她嗎?”他跟妻子吻了吻。克勞奇夫人微微笑着,用纖細的手幫丈夫脫下外套。
“非常。”她用那種屬于不健康的人的輕聲音說,“隔幾天就求我帶他去那邊……你也該看看她。”
老克勞奇揮着手,啪的一聲,家養小精靈匆匆出現,拿上他的文件盒和外套又啪一聲消失。他取下領帶夾,笑起來。
“那很好。萊斯特蘭奇的人脈和名聲都很令人滿意……不過她讓他喜歡,是啊,我很高興。”他說,頓了頓,又皺着眉問起另一個問題,“不過,安妮,我希望這沒耽誤他的學習吧?《十九世紀巫術重要成就》看了嗎?……唉!我不問,你是不是就一直慣着他了?告訴他我聖誕節假期結束前要抽查——”
“可他告訴我他和萊斯特蘭奇小姐有約。”安妮被吓到一般哀求道,“而且你總是不在吧?”
“怎麼?和女孩在一起就不讀書嗎?”老克勞奇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頭發,“那他們見面那麼多次該做什麼?——沒有什麼出格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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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關上時小巴蒂·克勞奇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母親溫柔而帶着歉意在他額頭上留下的一吻已經在許多年的濫用中失去了它最初對他的意義,這愛意的痕迹在年複一年的失望和無力沖刷下,被同化成了跟它們一樣發灰發卷的東西:母親的愛并不能抵抗父親的不愛,最終竟變成了沒什麼用的東西。
九歲的男孩在床上安靜地坐了一會,天花闆上一盞環繞着十二顆星星的燈散發着暖黃的燈光,落下來鋪在房間裡一張書桌和書桌邊高高立起的大書架上。燙金的書脊映在他藍色的眼睛裡,明滅兩下,小巴蒂還是從床上跳下來,把那本被自己擱置的《十九世紀巫術重要成就》拿下來,翻開看。
他小聲跟着書上的字念了兩句:尼古拉斯·弗拉梅在1821年……然而注意力不知不覺飄走。描繪歐洲一位大巫師死後受詛城堡的插圖在他眼裡晃動兩下,不生草木的焦黑土地長出青草、廊柱、珍珠白色的賓客席、香槟塔和會飛會唱歌的銀色小鳥……來來往往的人影裡他被父親抛下了,隻好自己在草坪上消磨時間,寂寞大于早已習慣的失望。他一個人走到樹籬後面,另外兩個人正在前面,他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麼,何況周圍實在嘈雜;可是女孩尖銳的聲調響起來,他幾乎是在聽到那句話的瞬間吃驚地轉過頭。
父親?……有誰能對父親……說這樣的話嗎?
男孩的腦海裡一下過掉許多東西;直到他反應過來,女孩已經氣沖沖地離開了。小巴蒂趕緊追上去,心中準備了一萬種和她介紹自己的方式,然而女孩根本對他的謹慎置若罔聞。他莫名其妙又覺得自己成了被丢下的人,隻好回去繼續獨自在草坪上踩草,心情沒有半分好轉,心裡仍然想着剛剛那句話。直到在宴會上被萊斯特蘭奇兄弟抓住,嬉皮笑臉的那個對他指了指那個終究會成為他妻子的女孩。
“雷思麗,雷思麗·萊斯特蘭奇。”拉巴斯坦說,于是他又見到了她。
她走來走去,似乎追尋着什麼,人群在她眼裡仿佛毫不重要,在夏季微微顫動的熱氣中,在笑鬧、閑談與華麗長袍的飄逸中,她穿梭、繞過、掠過一道道影子又一群群人,如同翅膀上灑着星光的飛蛾。
“我妹妹總這樣。”羅道夫斯語調沒什麼起伏地說,“總是不聽話。”
“是咯。”拉巴斯坦調笑着說,“害怕嗎,小克勞奇?”
小巴蒂注視了那隻不合群的飛蛾一會,然後無視萊斯特蘭奇兄弟看熱鬧似的目光,去飲食區取了份餐盤,繞過人群向她追去。而當她和他手中的小盤相撞、發出一聲脆響時,他知道自己希望能跟她多說幾句話。就像五歲那年他和母親坐在樹下,他在讀書的間隙聽到一聲清脆的鳥鳴,不由得擡頭仰望,看到一隻鳥飛離尚在輕顫的樹梢。它的羽毛片片展開,仿佛不受任何束縛。他看着它,好奇它飛行的軌迹,想知道那隻鳥怎樣能夠展開翅膀,怎樣能夠飛行,又會在飛出他目所能及的天空後遇上什麼;飛鳥對孩童來說是最初引人遐想的好奇與美麗。
書頁晃動着,插圖變作大段的文字,翻過兩頁後小巴蒂終于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看進去;他煩躁地量了量書剩下的部分,心算了一下自己的閱讀速度,直接合上書本坐到書桌前,随便沾了點墨水就在羊皮信紙上寫:
“親愛的雷思麗:
我父親不讓我來找你!……”
他告狀似的寫着;寫完才意識到自己連貓頭鷹都沒有,隻好憋着扔掉筆坐回床上,還是打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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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英國來已經差不多半年了,除去我最開始到萊斯特蘭奇公館的那周,利奧波德和我見了兩面,其他時候我還是像待在巴黎那棟小樓似的,總見不到我這群生物學上的家人的影子。
而且,聽聽,利奧波德跟他闊别多年的女兒見第一面時說的是什麼:
“别給萊斯特蘭奇蒙羞。”他說,“雖然你不是啞炮,但進了霍格沃茨也别丢我們的臉。”
我還沒說什麼,他第二句就是:
“我聽拉巴斯坦說了。”他冷冰冰地拍了拍袖子,“很可惜,我是你父親,你最好别想着反抗的事情。”
唉……我想我上輩子的親爹……我是有過親爹的人啊,這算什麼爹。
可惜我上輩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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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的冬雪帶着海洋的氣息,比起巴黎更加潮濕。萊斯特蘭奇宅坐落在英格蘭東北部的約克郡的河谷地帶,下起雪來更是紛紛揚揚,從窗戶邊望出去,總能看到暴風雪幾乎把天空和群山混在一片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