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返至城門時正遇駱六出來接應,身後還跟着二十來個身着缺胯袍的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短刀、繩索一應捕賊械物,如臨大敵的模樣。
不良人專事緝捕盜賊,隸屬縣尉管轄,駱六不過是一介不入流的胥吏,膽敢越俎代庖,顯然是受命于鄭業。
見抱玉繃着臉,西廳諸人又都神色凝重,駱六還以為他們這是沒鎮住刁民,灰溜溜地跑回來搬救兵了。
他心裡竊笑,方敷衍着叉起手,“少府”二字還未脫口,薛抱玉已與他擦身而過,仿佛是沒看見他一般,步履不停,徑直而前。
那二十來個不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趕緊調轉腳步,跟到了縣尉身後。
“欸?”駱六不禁納罕,一把扯住周泰,“鄉民可散去了?”
周泰隻怕待會兒鄭業的怒火燒起來會殃及西廳諸衆,哪還有心思與他周旋,當下隻含糊地點了頭,腳步匆匆向着縣衙而行。
“姓薛的小白臉有兩下子。”駱六暗忖,望着行在人群最前那一襲鼓蕩的青袍,又暗暗地磨了磨牙,“敢管老子的閑事,等會有你好看!”
黃昏将盡,晚照漸收,當第一通閉門鼓“嗵嗵”地響起來時,天盡頭那輪金紅的圓日也踏上了鼓點,開始一頓一挫地向着地平線墜去。
一行人回到縣衙,二堂門口已挂出了獬豸踏雲紋的绛紗燈籠,阍人一左一右立于兩側上夜。
抱玉走出了一身熱汗,步伐止在門限之外,心仍在胸腔裡随着昏鼓聲砰砰跳躍,猶豫了幾息,還是硬着頭皮步入其中。
堂中明燭高燒,鄭業升榻居于尊位,左右對坐着縣丞徐為和主簿盧從玄。算上抱玉,縣裡的四位縣官倒是都聚齊了,加上下方肅然侍立的幾班胥吏,很有些升堂問案的架勢。
“鄉民不曉法度,先是拖延輸納,後又喧聚鬧事,險些耽擱國稅,爾既勾當此事,理應知曉輕重,為何不及早上報?”
鄭業将臉抻得老長,一張口就往抱玉頭上安了樁罪名,若是再拍一下驚堂木,下一刻就能将她拉下去收監候斬了。
抱玉被他問得一愣。
回來時忐忑了一路,臨門一腳方才斟酌好說辭,這下倒好了,老狗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上來就反咬一口!
分明是他令駱六專理庸調,出了亂子倒将黑鍋扣到她頭上了,這不就是借題發揮以洩私憤麼?抱玉斜睨向駱六,此人正揣着手,一臉乖巧地立在鄭業身畔,那德性就好像嫁給鄭縣令的不是他那一堂三千裡的姑母,而是他自己一樣。
虧她聽信周泰的勸阻,給此人留了幾分臉面,此刻看來,這人定是趁着她去鄉裡之機在鄭業面前告了黑狀。
抱玉既惱又怒,先前的惶恐早就消散得一幹二淨,思及許下那十五日的延宕之期,隻好壓下情緒,耐着性子道:“此事的确是下官的疏忽,還請明府息怒。”
鄭業鼻孔吭哧了一下,聽起來介于“嗯”和“哼”之間。
這是嫌她的檢讨太過敷衍、還不夠發自肺腑的意思。
“裝腔作勢的老烏龜!”抱玉發自肺腑地在心裡罵了一句,嘴上恭謹道:“明府英睿,數度耳提面命,悉心相教。奈何下官愚似聽琴之牛、鈍勝卷刃之刀,未解苦意,屢出偏錯,深負明府之心,思來愧悔不已,幾欲頓足嚎啕,以死謝罪。今求再賜鞭策,庶竭驽鈍,以效犬馬爾!”
她這一番話雖說得頗造作,落到在場諸人耳中卻如雷鳴。
周泰眼睛瞪得溜圓,他實是沒料到薛少府竟如此能屈能伸;駱六是既覺鄙夷又覺痛快,什麼清流文士,平日裡眼睛長在頭頂上,到了長官面前還不是一樣的搖尾乞憐?此等肉麻言語,就是他都說不出口。
一想到這,他心底又升起了一絲淡淡的嫉妒:到底是才子,搖尾哀鳴也能鳴得天花亂墜,設若姓薛的自此開了竅,日日到姑丈面前溜須拍馬,那他豈不是地位不保?
鄭業的确舒坦了不少,薛抱玉來的第一天他就看出來了,這黃口小兒腦後生着反骨,自視甚高,十分不懂規矩。隐忍數月,終于等到今日這個好時機,當着縣衙衆人的面挫挫她的銳氣,也好教她知道豐海縣的為官之道。
“煽動鬧事的匪首可處置了?”鄭業緩了語氣,淡淡問道。
“明府容禀,百姓聚集非是有意對抗官府,實是無力擔負重稅,已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請願減免,也是情有可原。”
見鄭業臉色微變,抱玉趕緊道:“然庸調關乎國計,豈能說變就變?下官已斷然否決,并與鄉民申明道理。”
鄭業哼了一聲,才将心放回肚子裡,就聽座下的白臉小兒又将話拐了彎:
“不過,數額雖不可移易,期限卻可通融一二。明府牧守一方,素有寬仁恤民之名,但予十五日之寬限,庸調自可足額輸納,如此百姓可免牢獄之苦,明府一片拳拳愛民之心亦得成全,豈不美哉?”
豈、不、美、哉……?
縣府庸調逾期,罰令俸半年,記入考課。
今年是鄭業在豐海縣令任上的第三年,恰逢大考之年,這年的考課猶為緊要。
面前這毛都沒長齊的白臉小兒上嘴皮一搭下嘴皮就将他的仕途前程給允了出去,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