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業險些氣炸,揚手便将茶碗摔出,抱玉下意識躲閃,閃轉騰挪之間,翹起的靴頭與飛來的碗蓋不期而遇,那圓圓的物什吃了這股巧力,當下便“骨碌碌”地朝着鄭業的方向滾了回去。
滿堂皆靜,唯有瓷器在青磚地上滾動時發出的細微脆聲。
駱六已驚呆了,周泰則死盯着那碗蓋,隻恨自己不能随它一道滾走。
蓋子“啪嗒”躺倒時,鄭縣令的雷陣雨終于潑了下來。
“薛縣尉啊薛縣尉,好一個萬家生佛薛縣尉!張口民情、閉口民情,不谙庶務的黃口豎子,汝焉知民情!”
“庸調者國計也,百官祿米、邊軍糧草、道橋驿舍皆仰給我浙西道财賦,贻誤一日便是誤國誤民,汝輕飄飄一句寬限半月——數數你項上首級,夠不夠抵十五日的天雷劈!”
……
鄭業罵得吐沫星子橫飛,抱玉開始還據理力争,後來幹脆閉嘴,躲得遠些免得污染衣袍。
好容易等到他罵累了,翕張着鼻孔噴粗氣,徐為适時打起圓場:“元真到底年輕,做法欠了些考慮,有失穩妥,卻并非有意為之。我等同衙為官,自當寬容後進,明府萬勿動怒。”
“旁的事自可寬容,事關庸調,豈能兒戲?”久未言語的主簿盧從玄慢條斯理地插了一嘴,瞥着徐為淡笑道:“這寬和君子,徐贊府還是私底下做為妙,公事公辦,方為臣子之道。”
鄭業陰沉着臉,目光從徐為掃向抱玉,很快又噴出了第二波更猛烈的雷雨。
縣令雖卑,卻是一縣之長,鄭業就是豐海的天,罵起人來當真是不留半分情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左一句“豎子”右一句“小兒”,抱玉被他噴得紅頭漲臉,拳頭在衣袖裡握了又松、松了又緊。
又一句“小豎”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徐為、盧從玄、駱六和周泰一幹人皆神色各異地看着,抱玉隻覺腦袋嗡嗡作響。
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已多番退讓,姓鄭的卻仍是不依不饒,分明視她與奴仆無二!假使今歲庸調真出了事,捅到州府去,以鄭業的德性,怕是會立即将她推出來頂缸。
“我當真是做錯了。”抱玉心道,“該怎麼做,周泰不是已經指了一條明路麼?”
同為屬下,周泰對付上官的手段着實值得稱道。
一味唯諾,上官便永遠視你為奴仆之屬;得教他知道,下屬雖卑,也是有些手段的,絕無任人搓圓捏扁之理。
她薛抱玉是朝廷命官,并非鄭氏家奴,縣尉的職分受命于國法,長官亦不可侵奪。
抱玉一聲不吭,任由辱罵,鄭業總算是出夠了氣,最後蠻橫道:“我豐海縣的庸調絕無滞納之理,你許下的大話,自己去想辦法!布帛少一毫一厘、時辰誤半分半刻,本縣拿你是問!”
語罷掃向周泰一幹西廳胥吏,語氣陰沉:“薛縣尉辦事不力,爾等亦難辭其咎,各人罰錢三貫,懲前毖後!”
鄭業離開二堂,駱六緊随其後,與抱玉擦身而過時,嘴角一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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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尉是個愣頭青,縣令無權罰她的俸祿,卻可拿底下的人出氣。西廳諸人各個蔫頭耷腦,嘴上不說,心裡皆有怨怼。
周泰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等到衆人散去,他随抱玉回到西廳,斟酌着言語寬慰道:
“少府莫要将此事挂在心上,鄭明府性如烈火,一貫如此。這般罵也罵了、罰也罰了,此事便就此揭過,若是他隐而不發,那才叫壞事呢。”
抱玉沖他領情一笑,“多謝你,周書手。”
周泰心裡一熱:以往都是直呼其名,要麼就是幹巴巴的“周佐史”,這還是頭一回喚得這麼親近。
薛少府才到任半年,往後還有三年半的時日在她手底下當差,鄭業在任上則隻剩下一年——擇善而從,君子之道也。
再說,薛抱玉年方二十,又是進士及第、博學宏詞出身,鄭業不過明經出身,年過四十還在下縣縣令的職位上打轉,哪個更有前途,不是一目了然麼?
薛抱玉的确年輕氣盛,适才鄭業大發雷霆時,周泰觀她那臉色,真是怕她會跳起來打将上去。好歹是一聲沒吭忍耐到最後,也算是能屈能伸了,假以時日,再多加些曆練,保不齊就成了一方大員。盡心輔佐這樣的上官,或有一本萬利之效。
抱玉掀開匣子,取了幾張文書并一紙空白的夜行狀收入囊中,回頭對周泰道:“距訖日隻剩了三天,明日起我當駐守鄉裡,府衙的事,還要勞你多加看顧。”
周泰有些不放心道:“鄉民愚頑,沖突起來恐怕傷了少府,不如卑職随行,以防萬一。”
抱玉笑眯眯地搖起頭,露出兩顆尖而細的虎牙,“你還是留在衙中更令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