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聽他這一席話,鄭業頓時就有了恍然之感,因便裁裁剪剪,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孫玠聽得目瞪口呆,末了猛一拍腿:“豈有此理,竟是愚弟想多了!”
原來薛抱玉攜牒訪司時他便起了疑心,诘問牒文上為何沒有縣令之印,當時那姓薛的小白臉就将臉一繃,不陰不陽地反問了一句:“庸調非縣尉事?”
孫玠吃她一頂,端是格外惱火,正欲斥責,觀那小白臉神情,一副又臭又硬模樣,他心裡便突地轉了個彎:若此事正是鄭年兄之意呢?
以他對鄭業的了解,十有八九,鄭業不钤印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出了差錯,也可推到小白臉身上,那小白臉大概也是被逼無奈,這才一臉悲憤。
更何況,當時已是規定之期的最後一日,根本來不及知會縣衙,若是無故耽擱,對鄭業更為不利。
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他猜測的那般,姓薛的也絕不敢瞞着長官越級上報,此行必有其他緣故。
孫玠心思百轉,最終點頭應下。
……
得知自己竟是被一個從九品下的末流卑官給戲耍了,孫玠實在惱火得緊,咽下一口酒水,恨恨道:“待她解送到州之日,某必為年兄此惡氣!”
鄭業急忙搖手,“懲罰鼠兒事小,輸送庸調事大,必先幸勿因小失大!”
若是州司在庸調上挑毛病,薛抱玉固然會倒黴,鄭業這位長官也要遭受牽連,如今的他可是再也承受不了一絲絲雪上之霜了。
“這倒真是投鼠忌器了。”孫玠磨了一會兒牙,忽而笑道:“雖不能拿他如何,磋磨一頓總是可以的,年兄寬心,弟自有分寸。”
也是天公作美,解送那日竟是個晴轉雨的陰陽天。
出發時還豔陽高照,剛上了官道便淅瀝起來,至半途則成滂沱之勢,雨注森森似寒竹,下得天地一白。
好在抱玉事先有所準備,紮捆打包時皆裹了三層油紙,每車之上又都苫了牛皮,雨水和潮氣分毫不得侵入。
杭州府治在錢塘縣,從豐海縣衙出發,晴天趕路需半日功夫,雨天泥濘,整整耗費了一日。解送隊伍抵達時已屆傍晚,天光已黯,好在雨水漸收。
“這邊,快點快點!”
一個披蓑戴笠的倉督探出頭來,見是豐海隊伍,老遠便吆喝起來,“怎麼才來?等了你們一整日!”語氣不善。
抱玉好言解釋,一面示意周泰。周泰上前,往幾位倉督手裡都塞了個肥荷包,小心賠笑。
“過來吧!”頭前那倉督道,又沖豐海縣的役夫高喊:“列成一縱隊,包裹全都拆開,從頭到尾等候查驗。”
“這可使不得!”周泰趕緊制止,“這種天氣,一旦打開必定受潮,再經運河長途轉運,到京城左藏庫時豈不發黴?無需如此,隻消挨個稱重,每車抽檢一捆就是了。”
倉督道:“那怎麼行?你們耽擱了這麼久,不逐一檢驗,萬一成色不足,我等如何與長官交待?”
周泰據理力争:“以往都是抽檢,這麼多車的布,逐一檢查要耗到什麼時候?”
“當我樂意?這是上頭的意思!”倉督态度強橫,“這鬼天氣,直着眼候你們一日已是老大情面,等會還要與你們耗到半夜,不夠倒黴的!”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周泰說不動他,無奈隻好請抱玉示下。
抱玉料到孫玠會使些不大不小的絆子,罵了一聲“鼠輩”,道:“告訴他們,逐一查驗可以,絕不可使布匹受潮,真出了差錯,我們一道沉淪。”
倉督早得了孫玠的吩咐,牢記着“略施小懲,莫誤大事”的八字箴言,聽對方口氣強硬,也就順水推舟應了。
解送隊伍被引到一所敞廳外,廳中燃了火把驅趕潮氣,倉督吆喝豐海役夫将布捆卸到廳中拆包,之後再逐一檢驗。
卸貨完畢,豐海衆人連同抱玉都被關到廳外,無人理睬。
這錢塘府倉本就設在餘杭塘河與運河交彙處,傍晚江風勁吹,秋寒透骨。衆人在大雨中趕了一整日的路,此刻又累又餓又冷,濕透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再往水邊一站,不是受刑勝似受刑。
抱玉命周泰砸門,要求入室内等候,這回倉督們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揚言此乃府倉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
運河附近方圓幾裡皆無店肆,又要照看着這頭進度,衆人隻好就近尋了個稍微避風之處,撐着牛皮圍坐成圈,彼此緊靠,以身體的溫度抵禦寒氣,一面分食幹糧。
好不容易攏起了幾堆火,因柴濕煙大,一時間黑氣滾滾,衆人皆被嗆得咳嗽連連。
夜幕像一條濕重的黑毯,緊貼骨肉,将人密密罩在運河之畔。
抱玉凍得骨節發青、牙關打顫,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跺了幾下腳,又連蹦數下,自覺雙腿的僵麻緩解了些,便命衆人效仿。
江風推水,黑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拍打到岸上,來時“噼啪——噼啪——”撤時“嘩啦——嘩啦——”
抱玉蹦着蹦着,不覺就踏上了浪頭的拍子,衆人随着年輕縣尉的拍子,“噼啪——噼啪——嘩啦——嘩啦——”
不知是誰起的頭,人群中先是“吭唷吭唷”地喊起了号,後來竟索性唱起了歌。
“驅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喚天。”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來不來早語我。”
“側側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随郎轉側。”
歌聲由俗而葷,愈發歡快得不成樣子。
“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夾禅後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妪。”
……
抱玉玩心大盛,一把拉住周泰就舞了起來,周泰的老胳膊老腿被她拽得嘎嘣作響,連呼岔氣。
大唐子民能歌善舞,役夫胥吏雖不似胡姬舞伎,總歸是都會扭那麼幾下。既然薛少府不矜身份,帶頭扭得歡實,衆人便也扭腰擺胯、各顯神通。
倉督們聽到外頭動靜,探頭窺看,一時皆看得目瞪口呆。不久便過來要人,要求豐海的役夫進入廳中,打包檢驗好的布匹。
抱玉跳得氣喘籲籲、小臉通紅,當下揚聲道:“既已驗過,再打包就是、就是州倉的職責,與我豐海無關,出了岔子,一起砍頭!”
役夫紛紛稱善,手舞足蹈不休,倉督無可奈何,隻得回去幹活,一邊幹一邊罵人洩憤,罵夠了薛抱玉,又不約而同地閉上嘴,在心裡罵起了孫玠。
杭州刺史、州司馬、别駕、長史、錢塘縣令,連同浙西道判官、推官、掌書記一幹幕府僚佐簇擁着觀察使裴弘抵達錢塘倉外時,江畔篝火燃得正旺。
一群褐衣役夫圍着一位青衣小官,在岸邊張牙舞爪、虎嘯猿嚎,各個臉上都被煙熏得烏漆墨黑,隻有一口牙是白的。
杭州刺史蔡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道是見了鬼,直到看清了倉外停放的豐海犢車,這才省悟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偷眼望向裴觀察,裴弘的面孔一半為火光照亮,一半隐藏在潮濕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