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觀察使的話,抱玉大大地松了口氣,轉念又覺得不對:怎麼又成了鄭業的功勞?
感覺到觀察使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流轉,下意識回看過去,便見裴弘眉宇微軒,其間似有一絲嫌惡,正如雁過長空,瞬息留痕。
她似有所悟,偷偷揩了一把臉——指腹竟是一片黢黑!
……
蔡丕的心在這一晚上忽悠不定,像是乘了一葉扁舟,被裴弘的浪頭打得暈頭轉向。
當下連聲道:“大使教訓得是,下官必定謹記于心!”
裴觀察名震朝野,官場中素有“雅劍”之稱。
雅者,狀其儒雅溫和之表;劍者,言其淩厲孤峭之實。
蔡丕被他看得發毛。
裴弘心裡一哂,移開目光,振袖邁步。
如今江南各道攤逃成風,早成積弊,此為人所共知之事。西北邊患一日不除、河朔三鎮一日不平,此弊一日不能消除。
監臨一方者要在朝廷索取和百姓生計之間艱難平衡,殊為不易。
既不可解,又何必糾纏不放,苛責屬下?
蔡丕如蒙大赦,趕緊從後跟上,“仆已于館驿備下薄酒,為大使接風洗塵。”
裴弘回頭看了眼遠處那青衣小官,淡聲道:“風雨天氣,遠路輸送辛苦,與他們些溫熱飯食。”
·
抱玉灰頭土臉地抵達豐海時,鄭業正對着州司下發的褒獎牒文發呆。
「杭州牒豐海縣為令長善政事:
牒奉判
杭州諸軍事守杭州刺史蔡牒
當州豐海縣令鄭業
準《考課令》:諸縣令撫育有方,戶口增益者,準上下考。今得司戶參軍孫狀稱:豐海縣令鄭業,當官恪勤,字民有術,鳏寡赈給,獄訟簡息。又停非時差科,全活戶口數十。能于法外請延庸布之期,殊為異政。
右牒
得長史陳議:鄭令善政,合符四善。請申尚書省,錄為課最。牒至準狀,故牒。
建貞十三年十月二日
典簽王 行
史李書
錄事參軍崔 檢
刺史蔡丕」
鄭業的目光在“停非時差科”和“請延庸布之期”兩處來回掃看,一時間還以為州司是在陰陽怪氣。
又舉着牒文走到窗邊,對着陽光仔細觀看,牒文騎縫處蓋着鮮紅的杭州之印,不似作僞。
鄭業懷疑是自己的請托起了作用,直到讀了孫玠的信,這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孫玠在信中将此事描述得起伏跌宕,結語作判,先是稱贊了裴大使慧眼如炬,後又含蓄誇耀了自己的功勞,爾後開了個玩笑,希望鄭年兄“苟富貴,勿相忘”,最後還不忘狠狠奚落了薛抱玉一番。
鄭業原以為落個下考已是闆上釘釘之事,豈料事情峰回路轉,不光免了處罰,還得到了裴觀察的嘉許!
這可是入仕以來最榮耀的一回了,他美得鼻涕冒泡,二堂之人也是與有榮焉,個個喜上眉梢。
轉天早衙過後,二堂的人便到西廳來索文書,“明府問,少府那份《陳豐海縣差科改良事狀》寫得如何了?”
抱玉有些驚奇,轉念便領會了鄭業之意:看在褒獎牒文的份上,既往不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既然長官示好,她也隻得就坡下驢,重新将那張狀文遞了上去。
鄭業關起門,躲在圍屏後頭,眯着眼将狀文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心改上幾字,竟是不能。
他惱火了一陣,很快又轉怒為喜:萬一能藉此青雲直上,徹底附上裴弘的骥尾,也算是姓薛的一件功德。
直到第二日晚上散衙,抱玉才從徐為嘴裡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鄭業照搬她的狀文,起草了一紙《陳杭州差科改良事狀》,已教驿馬連夜送往州府出去了。
“原來如此,下官屬實榮幸。”
抱玉面上雲淡風輕,心裡窩火得要命,喉嚨像是被一大團棉絮給堵了,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有心與人傾吐,奈何異地他鄉為官,舉目無親;市上雖不乏消遣處,可這月的俸錢還沒發下來,實在難中羞澀。
無奈之下,隻好着人打了二斤濁酒回去,就着一碟鹽津奈子,正欲一醉解千愁,卻有不速之客在外叩響了門扉。
劉三寶同幾個眼熟的裡正來到官舍,言說外頭已備好了牛車,想接她去鄉下吃酒。
抱玉納罕這酒席的由來,劉三寶卻一改油滑之态,長揖到地,鄭重道:“少府恩惠,小人等無以為報,近日之事多有耳聞,特來寬解。寒舍已備得新舂脫粟飯、鹽漬菘菜羹,若少府不棄,還請賞臉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