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的狀文未經深思熟慮,錯訛百出,勞大使面诘。”——這話已到嘴邊,抱玉又急急地改了——“鄭縣令并未告知,下官猜不出來。”
裴弘嘴角蓦地一勾,“現在猜。”
抱玉從袖中掏出一份文書,“大使容禀,下官勾當差科,偶然發現胥吏舞弊,未經深思熟慮,這便拟寫了一紙《陳豐海縣差科改良事狀》,交于鄭縣令。事後與裡正聚首,詢以此法,這才發覺自己大錯特錯,因便重新拟寫一份,伏請大使過目。”
抱玉将文書遞上去,之後便觀察裴弘神情,隻見他那雙鳳目隻是上下一掃,接着便看了過來。
“胥吏者,小人也,此為當世之公論。你身為流内之官,如何與胥吏厮混一處?”
抱玉暗暗叫苦,那狀文好歹是她點燈熬油寫就,他就不能仔細看看麼,掃一眼算怎麼回事!
還有這個古怪的問題……抱玉忽然心弦一緊。
都說裴弘甚重出身,清濁之見想必很深,這個問題若是回答不好,恐怕會觸他的楣頭。
以職位劃分清濁,又以清濁論人品,此風實肇始于南朝。本朝雖廢除了九品官人之法,開科廣取天下之士,清濁之分仍根深蒂固。自開天以後,朝廷曾數次下诏,先是縮減了胥吏入流後可任之職,後竟禁止胥吏出身者應科舉,歧視彌深。
莫論官場還是民間,皆視胥吏為小人,以為這些人隻會鑽營盤剝,德才皆無。抱玉一開始也不能免俗,可是與劉三寶、周泰等人接觸下來,這想法就不知不覺地變了。
此刻受裴弘質問,她得以細思此事,竟覺世間胥吏的處境與女子一般無二。
非是因無德無才而不能科舉為官,恰是因沒有機會讀書做官,這才無以彰顯德才。
——以身份論人品,這實在是荒謬極了!
抱玉知道怎麼回答能逢迎長官,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打好了腹稿的假話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下官以為,所謂當世之公論,實為偏見。人皆有天良,何地獨無君子?胥吏身處縣官、豪強與鄉黨之間,周旋實不易,縱有非違,亦不可一概而論。若論實務,反勝書生空談。”
見裴弘沒有打斷的意思,抱玉便将鄉民鬧事時,裡正們如何與自己講條件,之後又如何勸退鄉民之事一一道來。
“縣官自謂親民之官,一任也不過三四年,遠不如裡正熟悉鄉裡人情。若無這些胥吏,單憑四位長官,如何能治理一縣呢?”
“再說差科,下官先前所犯之錯,在于想當然爾,若非裡正直言不諱,恐怕下官此刻還懵然無知。”
……
顔行懿聽到這裡,不由替她松了口氣。
若她輕信流言,阿谀府主,或是唯唯諾諾,不敢直言,那可就白白錯失了一條青雲之路。
抱玉沉浸在論理之中,不複先前的緊張,裴弘面色平靜,依舊看不出喜怒,等她說完了,又慢條斯理道:“你這新狀隻陳弊端,卻未拟出新法。”
抱玉還以為他沒仔細看,原來是掃一眼就看完了。如實答道:“誠如大使所言,下官先前以為,差科舞弊系于裡正之貪,如今卻覺得,此事遠非一紙文書可以解決。”
裴弘追問:“若本官一定要你拟出個解決之法呢?”
抱玉這才發現,裴大使真的很善于強人所難。
她蹙着眉細細思索了一會兒,未幾苦笑道:“那便幹脆廢除徭役好了!君不見,多少田地因徭役錯過農時,多少壯丁因徭役傷殘不治,多少人家因徭役妻離子散……為何不能徹底廢除徭役,而将國稅簡化為銀錢和布帛呢?”
一口氣直抒胸臆。
而後才驚覺自己說多了。
“書生大言,言語未經深思,乞使君海涵!”
裴弘還是那副不愠不喜的表情,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她的文書上,“如此說來,此次回返豐海,差科一事便放手不理了?”
“……下官沒有更好的辦法,與其勞民更制,不若修渠整田、勸課農桑,為百姓辦些實事。”
吃酒路上,引渠一事隻說了個開頭,之後便被别的岔開,抱玉心裡還一直記挂着。
“嗯。”
裴弘應了一聲,“你過來。”
抱玉不明就裡,隻得遵命上前,到曲足大案前站定,便聽裴大使閑閑道:“你這小官,初次拜會本使,也不知攜帶見面之禮?”
抱玉一驚,呆看着這位傳言頗多的貴胄公子,良久無語。
因她不備禮,周泰那老兒念叨了一路,她聽得不耐煩,一句話便教他住了嘴:“若裴觀察是重賄之人,鄭業先前必已備了厚禮,有他珠玉在前,我如何比得過?若裴觀察不重這些,那就更沒必要了!”
……
兩種可能都教她想到了,隻是沒想到裴弘會公然索賄。
“下官囊中羞……不是!下官疏忽了,下次一定!”
裴弘忽然歎了口氣:“也罷,你不識禮數,本官卻不能與你一般見識。薛少府,字寫得不錯,這方硯台,就當做裴某的見面之禮吧。”
抱玉又呆住了。
裴大使這人實在是太……太穩重了!表情穩重,腔調也穩重,穩重得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教人猜不出來他是什麼意思!
那硯台就在案上擺着,顔色灰不溜秋,質地似乎是粗陶,形狀也古怪,下有三足,上雕一十二座山峰,瞧着怪好看的。
抱玉雖不識貨,卻也看出這硯台價錢不菲,就跟裴弘本人一樣,也沒有鑲金嵌玉,可就是顯得很貴,給人一種要不起的感覺。
“多謝大使,隻是這硯台太貴重了,下官不敢收。”
裴弘笑道:“你還怕我賄賂你不成?”
“……’長者賜,不敢辭’,下官多謝使君厚賜!”
抱玉行過禮,捧着硯走到門口,人還是懵的。剛要跨出一步,忽然想到還有一件要事不曾解決,又轉身踅了回去。
裴弘目露詢問。
“大使可還記得運河畔風雨之夜?”
“嗯。”
“還未謝過大使賜飯。”
“嗯。”
裴觀察當真是惜字如金,但凡他多問一句什麼,抱玉也可自然地将話引到庸調上,偏偏他什麼都不問。
“……當時天氣寒冷,下官生火取暖,不意竟冒犯了大使。”
裴弘又“嗯”了一聲,他倒想看看,這小官究竟會如何将話扯到庸調上。
抱玉覺得自己的心好累,索性放棄了東拉西扯,單刀直入:“大使有所不知,其實上陳庸調延期也并非是鄭縣令之意,而是下官的想法!”
——終于說出去了,神清氣爽!
鄭業那老烏龜還警告她,讓她把握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呸!這就是最該說的!
抱玉心潮湧動,等候裴弘追問。
裴弘已低頭看起了文牒,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嗯,知道了。”
抱玉:“……?”
“可還有事?”
“……無事,下官告辭。”
·
等到抱玉離開,裴弘問顔行懿:“濟美以為,此人如何?”
顔行懿笑着朝座上一揖,“屬下豈有識人之能?不過,單憑着主公索賄一事,便可知薛少府的前途不可限量。
裴弘笑起來,“油滑!”
“如此,薛抱玉的官職,是否要動一動?“
裴弘略一沉吟,“以他的科第,按理該給個校書郎或赤縣尉,如何會被發配到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