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做顔判官,今日必定不會主動提及庸調之事,而是會另擇一個合适的時機,她到底是失之急躁了。
周泰騎着一頭大青騾随行在側,見她神情時喜時憂,出言寬慰道:“自來都是位卑者奉送見面之禮,裴觀察卻反其道而行之,這硯台一看就價值不菲,足可見大使對少府有多器重。”
一提到硯台,抱玉便也欣欣然了,嗔怪道:“什麼話!物件隻在其次,使君的心意才是千金不換,某當奮發圖強,再接再厲,以報使君厚意!”
周泰腹诽:你已經足夠奮發了。
嘴上卻笑道:“少府說得是。”
一語未落,卻見抱玉忽然勒住了缰繩,接着便喝令薛太白掉頭,一夾馬腹,竟是重新朝着潤州城的方向而去了。
周泰愣神過後趕緊追趕,“少府去哪裡?等等卑職!”
薛太白在一家打着“駱氏僦櫃”招幌的店肆前頭停住四蹄,抱玉翻身下馬,将硯台往周泰手裡一塞,低聲道:“你先進去。”
周泰驚訝至極時,眉飛頭頂,兩眼圓如綠豆。
僦櫃的掌櫃将硯接過來,端詳了幾眼便扔回給他,“非洮非端非歙,造型還算别緻,雕工尚可,”伸出一隻手掌,“五貫。”
五貫就是五千錢,以一方硯台而論,足算是貴價了。
可周泰以為,以裴弘的身份和家世,五貫肯定是低了。當下便一聲不吭,包起硯台轉身就走。
“哎你等等!”掌櫃的急忙将他叫住,埋怨道:“客官可真是個急性子,你說多少,開個價!”?
周泰哼了一聲,“低于五十貫免談!”
那掌櫃的聞言便笑了,“就是金硯、銀硯也沒有這個價,最多三十貫。”
周泰暗暗吃驚:竟這麼貴?這店家先前隻出價五貫,當真黑心。
“不行,說五十就五十,少一文都不行。”
“三十五!”
“四十五!”
“……”
二人正讨價還價,忽有一青袍美少年從外而入,徑自走向周泰,叉手笑道:“處士當真願以五十貫出此古物?”
“你這郎君好不講道理,做買賣也要講個先來後到才是!”不待周泰答話,那掌櫃的已搶先道。
周泰卻不顧他的先來後到,轉頭與青袍少年攀談起來。
“五十就五十!”掌櫃的心裡一急,竟同意了五十貫之數,又斜着少年道:“做生意不能隻看價錢,還要看對方是否牢靠。小店就開在此處,先生若是将來後悔,也有再将愛物贖回去的一日,若是随随便便賣給了不相幹的人,就是後悔也沒辦法了!”
少年聞言倨傲一笑,“處士若以五十貫賣出,回贖時恐怕要出一百貫,不若以八十貫賣與在下。”
……
這少年不斷往上加價,掌櫃的嘴便越來越松,最後竟加到了一百五十貫,咬牙道:“最多這個數,再多,小店奉陪不起!”
“某出一百五十貫零一文。”青袍少年笑嘻嘻道,嘴裡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一臉無賴相。
“你成心的吧!”掌櫃怒火上竄,挽起袖子就從櫃後走了出來。
卻聽那硯主人忽然在這時嚷道:“此乃我家祖傳之物,少于一千貫,想都别想!”說罷擡腿就走,那少年抿着嘴偷笑,一溜煙地追了出去。
掌櫃的呆愣原地,好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被兩個吃飽了撐的閑人給耍了!火冒三丈追将出去,街上哪還有兩人的影子?唯餘一灘紫紅的馬糞,靜靜躺在門口。
抱玉與周泰故技重施,接連進了四家僦櫃,最終試出一個結論:這硯台至少也是個漢代物件,大抵能賣上五百貫錢。
“五百貫啊,不吃不喝也要攢上兩年多呢!”若對方不是裴弘,抱玉真要懷疑他想賄賂自己了。
五百貫錢纏在腰上,走起路來該是什麼響動?恐怕是地動山搖!抱玉喜孜孜地繼續想着,耳畔似乎已經聽到那悅耳的嘩啦聲,眼前仿佛已經出現了一條康莊大路。
她嘴角勾如彎月,兩眼亮如太白星,周泰看在眼裡、怕在心中——真怕她一時沖動,将使君贈送之物給賣了!
直到兩人再次踏上回返的官道,周泰這才确定,她隻是想問問價錢,并沒有賣出去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氣。
·
抱玉從顔判官身上得到啟發,給裡正們帶了産自成都的冰糖塊,也給西廳諸人帶了幾包潤州馬鞍饧。
各人皆大歡喜,圍着那尊漢代十二峰古陶硯左看右看,少不得說些溢美之詞。
薛少府意氣風發,心裡雖美,仍極力克制着情緒,連聲道:
“哪裡哪裡!”
“慚愧慚愧!”
“欸!勿作輕浮之語,但勤勉恪職,為分内事爾!”
……
在鄭業看來,薛縣尉的分内事應該是一到縣衙立刻到自己面前禀明情況。
然,正因為情況有待禀明,薛縣尉拖拖沓沓不過來,他一時也不敢發作,隻能按捺住心頭火氣,暫且忍着。
佐史奉命去西廳打探,鄭業觍着肚子,在二堂焦躁地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那佐史終于小跑着回來,一進來便氣喘籲籲道:
“明府寬心,卑職看得清清楚楚,那硯台灰不溜秋,且質地極為粗糙,形狀也甚是奇怪,似是雕刻成了十二根手指的模樣……總之是十分醜陋,一看就是便宜貨色。想必是哪個田舍兒孝敬給裴大使之物,大使嫌棄,随手打發給薛縣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