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業感覺自己臉上像是被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裴弘掄着薛抱玉扇過來的大耳光。
火辣辣地疼,卻不能教人知道。
知道了更丢人。
這便令人窩火得要命——比惱火還折磨人的就是窩火,窩在心裡無法發洩出來的火氣能令人五内俱焚!
鄭業的五髒六腑都燒得畢剝作響,燒得外罩的那張菩薩面皮随着火勢幾變顔色:先是霎白,很快就憋得紫紅如桑葚,慢慢褪了紅,又暈染開一抹鐵青,最終呈現出一種複雜的混合色,介于撒手人寰和大病初愈之間。
兩眼明滅不定,灰燼中偶爾反出幾點紅光;鼻孔快速地一翕一張;喉嚨裡好像蹲了一隻□□,咕哝咕哝地倒着氣。
二堂的人從沒見過這麼猙獰的鄭明府,個個都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饒是如此,短短一上午的時間,還是有兩個執衣、三個白直和一個佐史不幸被邪火殃及,各自吃了一頓發落。
鄭業窩着火,到底還是按捺住了,忍着沒有直接将薛抱玉傳來問話,而是托人到州府和使府去打聽。
如此幾日,上面既沒有傳出提拔薛抱玉的消息,也沒有傳出處理他的消息;因庸調延期而導緻、又因裴弘一句話而免除的處罰,也沒有重新落回到他頭上的迹象。
緊接着,孫玠又發來一封親筆信,稱使府隻是發回了那張狀文而已,州府既沒有受罰,那麼鄭業的考課也就無須多慮,此事可以就此揭過了。
事關前途,鄭業還無法就此揭過,盧從玄為他做軍師,揣摩裴弘的意思:“大使對明府的不滿在于兩處,一是那紙改良狀,二就是丁口田畝之數,明府的回答沒有教他滿意。那麼,他将姓薛的叫過去是何用意?”
“哼!”鄭業肥身子向後一靠,“有話就說。”
“那狀文可是姓薛的親手寫的,大使既不滿狀文,将他叫過去,想必也是當面訓斥一頓而已。至于後來為何又送了硯台……”
鄭業睨他:“有屁快放!”
盧從玄笑道:“下官聽說,姓薛的三不五時就去甲庫翻計賬和手實——這種書呆子,死記硬背的功夫一定在行——這便讨得了大使的一點歡心!不過,”見鄭業似欲發作,他趕緊又将話拉了回來,“照如今這個情形,歡心也就隻有那麼一點點,裴大使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理會一個九品縣尉?隻怕這會早就已經将姓薛的忘在了腦後。”
盧從玄拉拉扯扯地來回分析了一通,最終得出結論:“裴大使賞硯,獎薛抱玉是假,氣明府才是真。何也?蓋因其仍念着明府那庸調之功,這個……有些恨鐵不成鋼罷了!”
鄭業臉色好看了些。
他自己也覺得,裴弘現如今應該還不知道庸調的真相,否則豈會毫無反應?姓薛的還算識相,總算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如此,等到抱玉主動過到二堂來時,鄭業看起來又像是一尊半醒半睡的菩薩了。
聽她說想疏浚引渠,耷拉了一半的眼皮倏地全揭開來,一對渾眼珠裡透出疑問。不過,還沒等抱玉将事先斟酌好的理由一條條地陳說出來,他那眼皮就又遮了下來。
“這是好事啊!”
淡淡地語氣說着“好事”,總教人覺得後面還有個“但是”。
鄭業沒說“但是”,隻是又用淡淡的語氣重複了一遍:“疏浚引渠是好事、好事啊!”
這是官腔的一種,意在給說話之人争取思考的時間,同時起到些許安撫聽話之人的作用。
“是好事,也是一件大事。”鄭業打完了官腔,思考出了一個結果,“你先回去,把所需工料、民夫和銀錢列個單子出來,回頭叫上徐縣丞和盧主簿,一道議一議此事。”
“數目都已經估算好了,請明府過目吧。”抱玉就跟變戲法似的,應聲變出一沓工料單來,遞到鄭業鼻子底下。
鄭業覺得呼吸不暢。
深吸了一口氣,接過來翻看。隻見單子上用蠅頭小楷密麻列着青石、河沙、木方等工料的數目,每樣都細細注好了三賈,根據上、次、下的不同,數目也相應作出了調整;除了民夫的工錢外,就連工期和膳食所需也已經估算好了。
這麼厚的一沓黃檗紙,就算是抄也得抄上兩日,更何況還要實地勘測、走訪,到市上估問價目。甲庫裡雖有當年開鑿時的舊賬可供參考,不過用處極為有限——官府之中,凡是明面上的賬目皆水分極大。
姓薛的能拿出來這麼一沓工料單,少說也得花上十幾日的功夫,算算日子,應該是一從使府回來就着手此事了。
這便是癞蛤蟆嫌井沿低——還不夠她蹦哒的了!
鄭業的不快透過嘩啦紙張的動靜顯示出來:“你這是先斬後奏。”
無論是實地勘測還是估算價格,都得帶着人一趟趟地往鄉裡跑,少不得還要各鄉裡正請懂行的老師傅幫忙。如此興師動衆、來來回回的,疏浚引渠的消息隻怕早就洩露出去了!
長官還沒點頭,先教鄉民知道了意向,這不是挾民意獨謀還是什麼?
鄭業此刻的不快與庸調和差科皆無關系,也與裴弘和漢硯無關,因而也就無需過分忍耐。“薛縣尉往後做事須得三思而後行,你手裡的印鑒是縣衙之公印,不是私人之玩物!”義正詞嚴。
抱玉料想到他會推三阻四,卻是真沒想到他會因為這個而生氣。
她隻是想把該做的事情都提前做好,一旦得到首肯就盡快動工而已——如今晚稻剛剛收割完,正是農閑時分,這個時候動工不傷農時;若是進展順利,到夏季水渠貫通,農田得利,下半年的收成就會好很多。
鄭業臉色陰郁,眼睛翻着看她,顯得像是下三白。
“是。”抱玉低了頭,叉手道。
使府走那一趟的确教她好生得意了一場,不過那得意也隻是短暫地在周身浮躁了三兩日,很快就收斂到心底,沉澱出一個明确的念頭:
世上或許真有一步登天之人,不過大多活在傳言之中,而她是活在現實裡的人,往後的路該怎麼走還得怎麼走。
裴弘為什麼不接庸調的茬?不管他信還是不信,那都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而已,且是縣官的份内之事。若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指望起了提拔,那可就太不知自己的斤兩了!
抱玉有點後悔将工料單直接拿出來了,她應該等上一兩日再往出拿的,也省了平地而起的這番波折。
不過,波折歸波折,鄭業抻了幾天,最後竟點頭同意了。
隻是額外往抱玉頭上派了個長官,教徐為督辦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