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召來裡正和工匠,又将數目仔細核對了一遍,爾後掐着工料單去了東廳。
徐為對那厚厚一沓黃檗紙大為贊賞,表示疏浚引渠乃是利民之舉,自己義不容辭,一定全力支持,要抱玉盡管放手去做。
“那麼工料錢……”
“哈哈!”徐為很善于用爽朗的笑聲打斷别人,“你辦事我豈有不放心之理?這些細枝末節,盡管自己拿主意就是。”
他打着哈哈,動作已經很流暢地将抱玉帶到了門口,朝對過盡頭的簿房歪了歪頭:“你也知道,公廨錢向來是盧主簿管着,具體要多少、怎麼撥付,你去與他商議。”
往那邊走的路上,抱玉琢磨徐為這人:鄭業攬權,他不滿意,見縫插針地說幾句風涼話,底下鼓搗些小動作;給他事做,他又不肯出力了,全身上下能動的似乎隻有一張嘴。
那張嘴也實在辛勞,抱玉留心數過了,方才徐為就疏浚隐渠一事總共發表了二百五十一句議論,其中的意思其實隻用三個字就能說清:我不管。
此人的言語就和他的人一樣,有存于世的理由,卻無存于世的價值,白白耽誤人的功夫。
抱玉忽然參悟出了一點鄭業的心機:他莫名其妙地要徐為督辦此事,大約就是相中了其特擅耽誤功夫這點優長,專門給她添堵的。
到了簿房門口,袅袅水汽當先撲出來迎人。
房中溫暖靜谧,臨案架着一口銅釜,釜中燒水,底下燒炭。案上擺着瓶插,不知用途的小罐子小匣子琳琅一堆,旁邊疊着一摞比文書還高的巾帕,看着像是居家過日子的意思。
案後之人手持一隻單照,正出神地看一冊蝴蝶裝的小書。
“诶呦,當真是稀客呀!”
一見是抱玉,盧從玄便将單照放下,蝴蝶裝的小書也趕緊斂了翅膀,心虛地鑽到了公文底下。
抱玉眼尖,已掠到了書上的幾行字:“縱嘤嘤之聲,每聞氣促;舉搖搖之足,時覺香風。”
是白行簡的名篇,《天地陰陽口口大樂賦》。
她識字不久就曾拜讀過此文,遇不通之處,也曾反複參詳,之後又懷着鄙夷之情讀了好幾遍,竟能成誦。是以,方才隻遠遠一瞥就識出來了。
……
這并不妨礙盧從玄是個可鄙的猥瑣之人。
他笑眯眯地請抱玉坐下,手上非得拿點什麼似的,撂下單照又拾起了茶碾子。
茶碾子來回轱辘,将茶葉碾成茶碎,又将茶碎碾成茶末;水沸開,加入一茶匙井鹽調味;第二沸,舀出一碗,用竹莢攪出水渦,撚一撮茶末進去;第三沸,将碗水倒回,使釜水停沸,撇出黑沫;最後分茶讓客。
“哎呀元真,你急什麼!且穩穩地坐下來,”盧從玄拉長了音調,穩穩地說,“好好品一品某這霍山黃芽。怎麼樣,味道如何?”
“奇妙。”
鹹滋滋的茶沫子湯,誰知道裡面還加了什麼東西,一股宿醉晨起時唾液的味道。
抱玉消受不來這股怪味,隻嘗了一口就将盞撂下,忍不住又催促道:“明細某都列出來了,盧主簿給參詳參詳,看看可有不妥之處?”
“莫要心急,心急品不出真味。”
盧從玄吹着茶湯,慢悠悠地品完了一盞,之後掀了張帕子擦嘴,往工料單上一蓋,終于說到了正題:“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參詳出來的,且得費幾日功夫!”
指頭移到邊上那沓文書上,敲了敲:“事有輕重緩急,這些都是明府急着要的,盧某隻有一個腦袋兩隻手,也得一樣一樣來不是?”
那沓文書裡還夾着隻斂了花翅膀的蝴蝶。
抱玉算是看出來了,盧主簿這人就像是顔判官的反義詞,後者令人如沐春風,他則是從裡到外透着惡心。
“這茶不錯,煩請盧兄再為某添一盞。”
他既拖着,抱玉便陪着他拖,時時刻刻盯着他,教他那花蝴蝶翅膀永遠都沒有機會張開!
如此三日,抱玉日日到盧從玄房中喝茶,盧從玄就算是裝也得裝出一個案牍勞形的樣子,且一低頭就感覺到有雙锃亮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也實在是難受。
第四日,盧主簿告病休假,抱玉攜了工料單和一簍蘿蔔上門探病。
盧家下人好周到,上了點心果子,又一遍遍地給上茶,生怕茶湯涼了似的。
到晚飯時候,盧府管家又進來道:“主君害了病,府中忙得團團轉,不及準備酒菜,粗茶淡飯恐怕怠慢,就不留少府了。”
“不必客氣,”抱玉早就吃了個肚歪,“某就在湊合一口!飯廳怎麼走,煩請老丈引路。”
盧從玄在門外将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險些真的氣出病來。
索性現身進來,與抱玉亮出底牌:“那工料單某已看過,可行。”
“銀錢何時撥付?”抱玉追問。
“诶呦,這可就不好說了!”盧從玄笑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非是盧某吝啬,實在是公廨錢攏共就那麼些,各房紙筆、官舍灑掃、入冬的暖碳、食堂的開銷,還有全衙的俸料錢都在這裡面,實在是拿不出多餘的用來修渠。”
他哭了通窮,又好心給抱玉支招:“要不然先賒着?各縣征發民夫都是先賒着工錢,等到竣工後再兌現不遲。”
抱玉忍着怒氣:“賒工也就罷了,料錢若是都沒有,這事就别幹了!”
盧從玄沒說話,臉上的表情代他說了話:不幹就不幹,關我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