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今日已是來不及了,隻能等到明日再去戶曹。
餘下半日,往返一趟定是不夠用的,抱玉與周泰合計過後,決定在杭州驿對付一宿。
因抱玉官品太高、地位太顯,這一宿便不得不住在下房;可下房隻剩下了一間,這倒也沒什麼,因為周泰善解人意,表示若長官不棄,可教驿卒再添一床被褥,二人一室同眠,既溫暖手腳,又省卻一份額外的差旅之赀,兩全其美。
薛縣尉平日裡看着通情達理,在這件事上卻與時下的浮浪少年人一樣,專在不該講究的時候窮講究——說什麼自己眠淺,有一點響動便無法安睡雲雲——堅持自掏荷包,去邸店過夜。
“真搞不懂如今的少年郎!”周泰心裡說,隻得由她去。
翌日晨鼓才過,兩人在街邊買了幾個蘿蔔蝦皮餡的畢羅,揣在懷裡,匆匆趕往戶曹。等到畢羅消化得差不多了,頭頂上的大太陽也将一身的寒露都曬幹了,戶曹的令史才姗姗來遲,嘴裡哼着小調,幞頭上的兩腳一晃一晃。
一見科房門口還候着倆人,這人的小調就自發消了音,臉色跟着一青,接了文書便鑽進房中,再沒出來過。
周泰過去叩門,令史的聲音沒好氣地揚出來:“敲什麼敲!沒看見門上貼着’勿叩’?參軍沒來,外頭候着!”
周泰拉開一道門縫,将荷包亮在身前,像是舉着一道專克屍變的道符,小心翼翼走進去。
再出來時已經不見了道符,道符換了變屍的一句話:
“疏浚水渠是漕務,與我們戶曹有甚相幹?這事理應歸士曹管嘛!趁天色還早,你們趕緊過去吧,聽說駱參軍今日要去使府述職,錯過了不定還要再等上幾日!”
駱參軍。
抱玉看向周泰,周泰點了點頭。
司士參軍駱複禮,按輩分是駱六的堂兄,倆人之間具體隔了幾堂,那便不得而知了——駱氏枝繁葉茂,外人想要理清楚他們的族譜,實是有些困難。
士曹令史進去通禀時,駱複禮正陀螺似地在地當間轉圈,手裡掐着一沓文書,看一眼閉一眼,眉頭緊皺,嘴裡念念有詞。
一聽有人過來請款,駱複禮沒好氣地揮手:“打發了!”吸了口氣,繼續背誦細目。
他此刻實在無心理會閑雜瑣務。
士曹掌城池營繕和工程勘驗,本是六曹中的冷竈,裴弘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一來便要修運河,而江南段運河正始于錢塘,這便硬生生将他的冷竈給燒成了熱竈。
這本是一件好事。駱複禮如今還不到四十,仕途上尚存幾分雄心,若是能将此事做出些名堂來,官品也有望往上再晉一格。
隻是裴弘這人實在不大好對付。他節度淮南時曾三次主持疏擴山陽渠——此渠溝通江淮,為漕運至今所仰——于水利事上門清,尋常手段糊弄不了,此為其一。
其二,鄭業在使府的遭遇堪稱虎口曆險——問細目——聽着便教人心悸!試問有幾人能架得住過問細目?誰攤上誰倒黴!
駱複禮深覺自己倒黴,不想步鄭業的後塵,這便臨陣磨起槍來。
參軍痛苦背誦,從頭到腳散發着六親不認之氣,令史一時躊躇,慮及請款者來自豐海,正是駱氏寄莊之地,這便屏着呼吸,又小心地提示了一句:“來者是豐海縣尉薛抱玉,說是要疏浚金沙河支流的隐渠,縣裡沒錢,過來請一筆專款。”
一提豐海,駱參軍果然轉動腦袋,看了過來。
“你去告訴他,士曹的款子,就算是喂了狗也輪不到他,教他有多遠滾多遠!”
“……”
“還不快去!”
“諾!”
令史領會了駱參軍的意思,濾去“喂狗”、“滾”等粗鄙之言,将原話整飾一新,轉述給豐海二人:
“金沙河支流離着運河有十萬八千裡,疏浚隐渠也算是漕運,在你們家後院打口井算不算?既是灌溉農田,那便是地租的勾當,要找也該找倉曹!二位請吧,公務在身,恕不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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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是灰嗆嗆的路,灰蒙蒙的天,灰秃秃的枝頭立着灰不溜秋的醜鳥,灰撲撲的一匹瘦馬馱着一個灰頭土臉的人。
秋風卷着塵沙,枯葉打着旋,抱玉迷了眼睛。
她邊揉邊想:這點事算什麼,女子科舉難不難?做官難不難?這都已經闖過來了,世上還有什麼事辦不到?若是官路那麼好走,豈不人人都當了宰相?若是人人都能當宰相,那我薛抱玉便不當了,定是要去做另一件更難、也更有趣的事了!
再說,臨行前不是已經有了空手而歸的準備了麼?來時兩手空空,回時亦兩手空空,沒有任何損失。
也不是沒有——除了往返兩趟的草料錢,一宿的邸店錢,十來頓夥食錢,流水似地往外送出的荷包還有幾日大好的光陰外——沒有任何損失。
這都不算什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周泰見縣尉瘦削的背忽地弓起來,一抽一抽,還以為她是吐了;拍着騾子上前,正欲問候,卻見縣尉猛地仰起臉來,嘴一咧,竟沖着迎面而來的風沙嚎啕大哭。
一片不長眼的枯葉誤入縣尉之口,縣尉呸了幾下,沒有呸出去,索性咬牙切齒地嚼起了枯葉,嚎得更大聲了。
周泰無比震驚,想好的安慰之辭全都噎在嗓子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朝一日,我若為杭州刺史,就把他們都剁了喂狗!……咳咳……”
縣尉的嚎啕裡夾雜着一些美好的願望,被秋風嗆成了一連串的咳嗽。
周泰歎口氣:“少府呀,少府!”
抱玉這才想起來身邊還跟着一個人,自覺臉上無光,隻好狠夾了一下薛太白的肚子,大喝了聲“駕!”
主人方才嗷嗷大叫,薛太白豎起耳仔細聆聽,以為是驢語抑或騾語;正新奇,忽然得了沖鋒的号令,當下便意氣奮發,尥開四蹄,長鳴一聲,一蹿直入風塵之中!
周泰呆了半晌,後頭高喊:“少府等等卑職!等等卑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