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邛的市價當然比豐海貴,照她的意思,這就不是出人,而是給農閑的豐海民戶找差事,酬勞還不能低。
說來說去,豐海唯一拿得出手的就隻有一個人:康茂元。
楊岘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啊老弟,你可真是精明到家了!”笑意微斂,“既然涉及漕運,此事就必得上報州司,專款能請下多少是多少,不足的部分,咱們可以再議。若臨邛與豐海聯名上牒……鄭縣令可有其他交待?”
同在杭州府為官,姓鄭的什麼官聲,楊岘早有耳聞;薛抱玉似是個實幹之人,隻不知她能不能當鄭業的家。
鄭業的官品雖然低了一等,好歹是個縣令,這項工事的首倡方又是豐海,因而聯名請牒上就有個次序的問題,等到款子撥下來,還有個主管、次管的問題,這些都得提前說清楚。
抱玉微微一笑,她心裡其實早就算過這筆賬。
請牒一上,鄭業就是躺着領頭功,按資排輩,往下還有一個隻說話不幹活的徐為和又騷又陰的盧從玄,她這個憨厚本分的老四很難被推到台面上;款子一下,憑鄭業的人品,多少也要過一手油,出了差錯,又要将她推出去當替罪羊。
既然如此,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将楊岘推到前頭;隻要他肯出錢,賬目由他主管也算合情合理。
抱玉笑呵呵道:“既然工事主體落在臨邛,将來款項上也是臨邛兜底,這請牒就勞煩楊明府一并費心罷,抱玉厚顔安享清閑,隻管拿着寫好的牒文回去蓋印。”
楊岘沉吟起來。
他如今是從六品,距離五品之列,隻欠一個機會。
五品與六品看似隻有一級之差,地位實有天壤之别。
單說考課,六品以下的卑官,每四年任滿就要重新守選,期限從一年到百年不等;過程也甚是折磨人,等到當年的選格發放後,先要到州裡取選解,在十一月底趕到京師,請京官五人作保、一人為識,向吏部遞交選狀,再往後還要經吏部南曹檢勘、三铨考試、三注三唱以及尚書都省和門下省的審覆,如此才能授予告身。
官場的人最清楚與官人打交道的滋味,過一關已是心力交瘁,連過這麼多道關卡,且每四年就要重新過上一遍,說是酷刑也不為過。
可一旦官至五品就不一樣了。五品已出選門,不僅無須漫長守選,遷轉也不必再走繁複手續,隻需要上名中書門下,由宰相拟任即可。
楊岘做夢都想跻身五品之列,若能憑籍這項工事獲得裴弘青眼,從而獲得一個升遷的機會,就算是在銀錢上吃個大虧,也算他賺!
計較已定,楊岘便爽快道:“若是旁人,楊某必定與他一是一、惡是惡,你薛元真乃是抱器之士,對楊某的脾氣,看在你的面上,此事就這麼說定了!”
抱玉誠懇地與他一揖,正色道:“豐海七千百姓,承楊明府的大情了!”
金風拂過槭樹梢,将這句熟悉的話捎到康茂元耳中,前夜那種屈辱的感覺再一次爬上了心頭。
那一晚,薛抱玉先是強行将他擡到劉三寶家,後又唆使一幹胥吏和裡正輪流灌酒,她自己則給他連灌了三大碗迷魂湯——當場做了一首七律,一首七絕,還有一首樂府——誇他是再世的大禹、當朝的李冰!
他身有殘疾,縱有一身本事,到底是個工匠,何曾受人如此禮遇?士人投詩獻辭,那可是主持科舉的禮部主考才有的待遇!
雖然如此,康茂元心裡還有一線清明,酒水照喝,底線仍牢牢把持着。
可周泰卻在這個時候哭了。
那個三角眼的老豎,當場哭得稀裡嘩啦,說為了請他出山,薛縣尉已經抵了職田、賣了冬衣,連裴弘裴大使贈送的硯台都當了——就為了請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殘廢匠人出山!
周泰一哭,劉三寶也跟着哭,他的荊人、閨女和兒媳也哭,屋裡哭聲一片。
薛縣尉一個勁地抹眼淚,嘟嘟囔囔地說:“……也不知道這些夠不夠,若還是不能彰顯薛某的誠意,那薛某就隻能重操老本行,做傭書手,給人家抄經賺先生的酬金了!”
康茂元一個沒把持住,連聲道:“夠了,夠了!”
姓薛的二話不說,立刻掏出一張聘書和一罐印泥。
接下來的事,康茂元就不記得了。
第二日一早,他從劉家的床榻上悠悠轉醒,隻覺頭痛欲裂。再看身邊,身邊早不見了薛縣尉,床頭留有一紙聘書。
他揉了揉醉眼,定睛一看:那哪裡是聘書,分明是一張賣身契!前夜說的也不是聘金,而是每月的俸料錢!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康茂元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成了豐海縣的匠吏。
薛縣尉早起過來安撫他,也是那麼誠懇地一揖,正色道:“豐海七千百姓,承康渠師的大情了!”
往事不可追。康茂元哀怨地看了眼那個青袍美少年,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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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攜着寫好的請牒踏上了歸途,臨邛縣印已經蓋好,就隻差鄭業鄭縣令的大印了。
前幾日還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如今已經萬事俱備,隻差一印。
若是鄭業敢在這個關節設卡,抱玉殺了他的心都有!
可他若不生出些是非,不與楊岘争一争,那他就不是鄭業了;也不能真的把他殺了。
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事辦了,待州司的批文一下,鄭業就算知道了也無力回天。
今夜星辰朦胧,月黑風高,正是行竊的良時。
偷印?這個念頭在抱玉心頭一閃而過,荒謬,卻值得細思。
她心事重重,周泰亦如此。猶豫了好半晌,這才催騾上前,猜測着問:“少府可是想着印鑒之事?”
抱玉回眸看了一眼落在後頭的康茂元等人,“嗯”了一聲,并不瞞他。
周泰的老臉抻平擠褶地伸縮了幾番,吐出一句話:“若是少府不怕再得罪鄭明府一回,卑職倒有個法子。”
抱玉嗤地笑了:“人都殺了,還怕再往屍身上攮一刀?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周泰小聲道:“卑職有蓋了印的空白文書。”比劃了三根手指,“三件。”
抱玉精神一振,低聲問:“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