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歎口氣道:“還能有什麼緣故,背時!原先薛少府都已經給我們說好了,本縣也是和雇,工錢和臨邛一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縣上突然就變卦了;不止不給工錢,頭前答應的陂塘和碎石路也不修了!”
“官人多是翻覆之輩,素擅信口開河!”陳巽氣憤地應了一句,繼續試探:“莫不是姓薛的縣尉貪墨了你們的工款吧?”
“可不敢這麼說!”那漢子趕緊搖手,“你說當官的多是小人,這話對,可薛縣尉卻是個例外!若是沒有他,本縣的引渠壓根就修不成,這盧江運河更是沒影的事!怪隻怪他年輕,根基太淺,鬥不過鄭縣令,明明是他的功勞,活生生教人家給搶了去!”
漢子的話與這兩日打聽到的消息正好對上,陳巽仍作疑惑狀:“如此說來,這盧江運河還是薛縣尉首倡?”
這回不待漢子答話,那半大孩子搶話道:“此事你别問他,得問我!當初薛縣尉是怎麼賣物件湊錢的,怎麼到金平鄉跟大夥喝酒的,後來又是怎麼找到康瘸子、怎麼帶着大夥一起去臨邛的,我全都知道!”
半大孩子口齒伶俐,說得繪聲繪色,就跟親眼目睹一樣。
“竟然有這種事!”陳巽聽後感慨了一句,看向旁邊的民夫:“此話當真?”
“嘿!你這人當真沒鹹淡,不信就莫問我!”半大孩子氣得黑臉透紅,想了想還不服氣,又将手裡的豁口碗往陳巽跟前一推,筷子敲着碗沿,“瞅着沒?若不是換了薛縣尉監工,我們哪有幹糧熱菜吃,天天都得喝雙弓米呢!”
雙弓米就是稀粥,這孩子一口鄉野土話,端是有趣。
陳巽存心逗他:“不對,這位小兄弟,你說的話前後對不上!薛縣尉不是已經教人給踢出局了,如何還會監工?”
“我們鬧了呗!”孩子一說這話又得意起來,邊扒拉飯,邊含糊道:“不見薛縣尉,我們不幹活!”
“康瘸子可是圖畫盧江運河的渠師?怎麼不見此人?薛縣尉是如何……”
陳巽還想繼續打聽,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
一個精瘦如猴的工長走了過來,老遠吆喝:“時辰到了,該上工了,都打起精神來!”照着半大孩子的屁股踢了一腳,“就你話多!下午可不興再偷懶!告訴你,早日完工,咱們的田地早日得水;明年有了好收成,你阿娘才有銀錢給你說婆娘,還不利索點!”
陳巽将水喝淨,背起書箧,繼續趕路。
劉三寶站在土料堆上,目光追随他的背影,等到人隻剩下一個小黑點,這才收回視線,轉身往督工棚子而去。
弱冠美少年站在棚外,頭上纏着塊藍葛布,耳上别着根蘆柴筆,嘴裡叼着一截沒吃完的甘蔗,腰上紮着條軟尺,蹀躞帶上挂得滿滿當當:文具盒,鑰匙,紙刀,算囊,火引子;袖子挽到手肘,一腳踏在牛車上,一腳踩在地下,正核對工料單。露在外頭的臉、脖子和兩條手臂都曬得通紅。
“少府可别這麼曬,皮白的人是曬不黑,卻能曬傷!”劉三寶将自己腦袋上的鬥笠摘下來,吹了吹灰,端端正正扣在抱玉頭上。支開送料的,又壓低聲音道:
“那人又來了,問的還是那套話!前日是在何四的工段,昨日是在趙順的工段,臨邛也有人見過他四處打聽。”
抱玉眯起眼,扭頭問魏孝寬:“他還是住在衙後街那家邸店?”
魏孝寬點點頭:“已經三日了,不知道啥時候挪窩。”
“繼續跟着,不要打草驚蛇。”
“諾。”魏孝寬領命而去。
送料的行人過來催促:“薛少府清點好了就給簽單吧,小人還等着回去給掌事複命呢!”
“我還沒急,你急什麼?”抱玉瞪了他一眼,走到牛車隊伍中間,扯了隻柳筐摔到地上,“這就散了,可能吃重?”解下腰間軟尺比量青石,“尺寸和工單上的差多少,你自己看!”依次檢了土夯和木方,皆不合規。
“不行,這些料都不得用,拉回去。”抱玉壓着火氣,冷聲道。
“拉回去?”行人高聲反問,不像是被人抓到了短處,反倒像是抓住了别人的短處,指着身後一長串牛車,“這麼多車,這麼多的腳夫,光是一來一回的路費就得多少?料是盧主簿采買的,尺寸和樣式也都是他與掌事商量妥的,之前送的也都是同一批貨,徐縣丞二話沒說就給了簽單!怎麼到少府這就不合規了?少府若是有什麼不滿意,隻管與盧主簿計較,可莫要為難我們底下人!”
“呸!”抱玉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甘蔗渣滓,“這些事你與我說不着,薛某隻管照單驗料,想要簽單就莫送次貨!”
行人吃了一怼,拿三白眼上下打量她,忽然似笑非笑道:“薛縣尉莫非是還不知道小号的名頭?”
身後的精壯傭保一字排開,露出衣衫上的“隆盛”二字,個個神情蠻橫,虎視眈眈。
“隆——盛——”抱玉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是這麼念麼?什麼名堂,你給我說說。”
她的确不知道這隆盛料行有什麼名堂,憑猜也能猜到,必定與鄭、徐、盧、駱脫不開幹系。
究竟是何種幹系,是幹股還是回扣,這些她都管不着;可之前不讓她插手就罷了,既然又用她督工,那就絕無以次充好的道理,隻要她在,次料就絕不可能用在豐海的河段上!
“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出來就不美了。”行人神色驕矜,手指頭上下左右地指點,打起了啞謎。
“美你祖宗的犢鼻裈!”抱玉柳眉倒豎,“在本官面前論起你我了,你算什麼東西,頸上有幾顆腦袋?”劈手将吃剩的半截甘蔗擲到行人臉上。
周泰早就聞聲而來,率領着一衆不良人列在兩側,不良人皆配短刀,朝着隆盛料行的人無聲逼視。
那行人知道碰上了楞茬,心裡也生出怯意,嘴上不敢再讨便宜。退後一步,摩挲了一把臉上的甘蔗渣,瞅着抱玉陰笑了一聲,轉頭高喝道:“回!”傭保們悻悻地跟着他後退,先後吆喝腳夫回返。
傍晚暮雲低垂,快到收工時分,黑魆魆的地平線上忽然冒出一行人來。打頭的穿着官袍,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像隻鴨子,正是豐海縣主簿盧從玄。
他在河沿上東看看西看看,搭讪着扯了一會閑篇,這才與抱玉說明來意:“日間的事某已盡知。工期催逼,頭批料選得匆促,這便良莠不齊,好在耗用将盡。下一批遴選務須精審,明日元真就随我一道去料場,尺寸規制,還要賴你多掌眼。”
抱玉心裡發笑,冷冰冰道:“選料自有康渠師并一衆都料,某不懂那些,隻管照單督工。”
盧從玄撚着嘴上的兩撇蟑螂須,目光閃爍:“這工事乃是阖縣之大計,須得我們四柱共擎,缺一不可。”親切地拍拍了抱玉的肩,“鄭明府可是點名要你前去,元真就莫要再推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