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野獸才能擁有這樣的爆發力,在陰慘的夜色中,行兇的那東西——那個人——也的确像一隻野獸:體型彪壯如熊,虬髯蓬亂如蒿,雙目赤紅,連手指上都生了寸許長的黑毛。
六個傭保親眼目睹帶頭的行人被活生生撕掉一條手臂,皆駭得面無人色,正如身處夢魇,想逃,腿腳卻不聽使喚。
行兇之人自己也吓傻了。
他奉縣尉之命去盯“吳有”的梢,從豐海跟蹤到餘杭,一路跟出杭州府,費了好大力氣才混入潤州地界,最後竟然跟到了觀察使府!他心下大震,曉得事關緊要,這便一刻都不舍得歇,揀野路連夜往回趕。
經了一整個日夜,入豐海界時暮鼓早過。為盡早報信給縣尉,他便想在城門腳下對付一宿,誰知剛行過金沙灘就撞見了方才那一幕:薛縣尉像個驚恐的小雞雛,被一群兇狠的鷹隼團團圍住,邊往後退,邊徒勞地撲棱翅膀。
“豈有此理!”他頓時怒不可遏,提着拳頭就了沖上去,一把薅住領頭的兇徒,心道:“敢打我魏家的大恩人,我撕碎了你!”
仿佛就是一想的功夫,也未用多大的力氣,“欻”地一聲,有什麼東西來到了他手裡。
魏孝寬直着眼睛,緩緩低下頭,看見一隻陌生的手正與自己的交握在一處;目光沿着手腕、小臂、大臂上移,盡頭處空空如也。
他忽然大叫了一聲,扔瘟物一樣将那玩意扔了出去,滿身黑毛根根悚立!
經魏孝寬這聲大叫,夢魇中的幾位才紛紛清醒過來,戰戰兢兢地撿起地上的胳膊,背上重傷的同夥,屁滾尿流逃命去也。
借着僅有的一點月光,仍能看見一地淋漓的鮮血,那行人傷口處血噴如湧,若無大羅金仙施救,定是活不成的。
魏孝寬呆立在原地,丈八大漢,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魏孝寬?魏孝寬!”一隻手在眼前晃,“你怎會有如此大的力氣?”問話的人鼻青臉腫,泥土混着血沾了滿身,是薛縣尉。
“仆八歲時就曾一腳踢死過家裡的種豬。自那以後,爺娘就告誡仆,凡事忍讓三分,非遇盜殺之事,不可與人動手。”魏孝寬讷讷地回答,牙關還在打顫。
“原來是這樣,”薛縣尉若有所思,“你别害怕,别害怕,容我想想。”說着原地轉起圈來,左肩奇怪地聳着,底下的胳膊向外折撇。
“少府,你胳膊折了。”
“是麼?呀!”抱玉動了動,這才感覺到一股鑽心的疼痛,“你不說我還……還不覺着疼!”痛潮得到提醒,一下子就漫卷了全身,頭、臉、後背、屁股、腿,一處疼勝一處,整個人竟然站立不得了。
魏孝寬再顧不得初次殺人的惶恐,趕緊扶住她:“少府傷得可不輕,找個郎中要緊!”說着就将她托舉到馬背上,牽着馬欲往城門去。
抱玉咬牙忍着疼:“不行,你得先躲躲。”
按《捕亡律》:“諸捕罪人而罪人持仗拒捍,其捕者格殺之……皆勿論。即空手拒捍而殺者,徒二年。”
隆盛諸人襲擊縣尉,是為罪人;魏孝寬協助緝拿,對方雖拒捕,卻并未持械,魏孝寬緻一人重傷不治,按律當徒兩年。
這還是往好處想。
若是将今夜之襲定為彼此鬥毆,依《鬥訟律》,鬥死者絞,偶遇救助者雖減二等,仍要服流放三千裡的重刑。
本案一旦見官便歸豐海管轄,落到鄭某人手裡,如何處置可想而知;就算上告到州府,有駱氏盤踞其間,結果也未必會好。
“更何況,駱氏兇橫如斯,既敢深夜毆打于我,已是将律法藐為塵泥,一旦得到刁奴報信,知有目擊者,恐會加害于你!”
魏孝寬犯起猶豫:“仆若是跑了,隆盛那些人矢口否認今夜之事,少府豈不是白白挨了一頓打?”
“你留下也……無用,”抱玉已經疼出了一身冷汗,“活着才有用,先避一避風頭再說!放心,我死不了,此間的事有我在,無須你理會……你家小我自會照看……走吧,趁駱家還不知情,快走!”
“這是銀錢。”抱玉用盡力氣,将身上的算囊解下扔給他。
魏孝寬捧着血污的算囊,黑毛臉上滾下兩行熱淚,忽而臉色一狠,攥緊了缰繩:“不行!一定要将少府送到郎中處,否則仆甯死不走!”
他力大如熊,牽着馬健步如飛,好端端的抱玉也是攔不住的,更何況是亟待縫補的抱玉?隻得癱在馬背上唉聲歎氣。
就這麼走出十幾步,前方忽然現出一片火光,隐約有熟悉的嗓音在呼喚:“薛縣尉!薛縣尉!”
抱玉精神一振:“是周泰和劉三寶!魏孝寬,我有人管了,你快走吧,此間事了前,千萬莫露面!”
火光越來越盛,來人的身形已經依稀可辨,有人發現了薛太白,興奮地高呼:“在那!少府的坐騎!”果然是劉三寶。
魏孝寬一咬牙:“少府保重!”忽然想起什麼,又轉回身來:“那吳有應該是潤州使府之人!”
“竟然是使府。”抱玉渙散的視線虛虛地聚在一處,望向潤州的方向,恍惚是提前窺見了一線天光。“走吧,往潤州走,我自有計較。”
“仆去也!”魏孝寬深深一揖,轉身奔入漆黑夜色。
抱玉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一陣昏沉自天靈蓋壓下,隻覺眼皮重逾千鈞。
“少府!少府呀……嗚嗚……你……怎會如此?”
“什麼人幹的?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一整日不見人,我們就覺得不對勁,與人打聽了行蹤,這便尋到料場,哪知還是來遲了一步!當初就不該教少府一個人過來,誰能想到他們竟會如此喪心病狂!”
“姓駱的什麼事幹不出來!快走,有什麼話回去說,此地不宜久留!”
“不能回官舍,先回金平村……”
熟悉的聲音圍在身邊吵嚷,有的哭,有的罵,有的出主意,抱玉身上盡管疼得厲害,心裡卻覺得好受了許多。用力咬破舌尖,勉力維持着清醒,“不要尋醫博士,要……要土郎中!”
劉三寶哭道:“小人理會得!村裡有接骨的郎中,小人家裡也有祖傳的土方。家裡的大黃狗被人打斷了腿,敷一帖就能跑了;陳家的水牛掉了腰子,兩貼也就過來了;小人阿耶活着的時候,有次偷雞教人逮着了,打了個半死,三帖之後照樣生龍活虎,轉年就有了小人!少府這副小身闆,半帖下去保管活蹦亂跳!”
“你阿耶不是……”
“早死了,如今的是繼父。”
“令尊不會是用了祖傳的土方才過世的吧?”
“少府放一萬個心吧!黃狗和水牛都還好端端地活着!”
抱玉生怕昏迷過去任人擺布,會暴露了女身之實,這般與劉三寶說些不着邊際的話,竟然一路撐到了劉宅。
周泰揣了夜行狀,這一路上暢通無阻;入村之後,劉三寶立刻找了十來個壯漢,輪流在村口放哨。
經了一個多時辰,抱玉身上的傷處皆已腫起,回屋借着火光一看,衆人莫不倒吸了一口涼氣:薛縣尉原先好一張玉面,此刻青的青、紫的紫、鼓的鼓、陷的陷,傷處滲液,口眼歪斜,已腫得變形。
抱玉要來銅鏡,隻一眼,一股難以自抑的悲傷直從心底沖破喉嚨,忍不住哇哇大哭:“破相了……嗚嗚……破相了……”
衆人趕忙勸慰:“男子漢大丈夫,保命要緊,破點相更添氣概,無傷大雅。”
抱玉心裡愈發凄涼,苦于無言自辯,隻好嗚咽道:“我、我還未成親呐!”
衆人默了一瞬,周泰坐過來,低聲道:“那也無礙,隻要未傷到要害處……少府沒有傷到要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