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軍都頭,獨孤靖。
從楊岘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尚還有幾分江湖傳聞的味道,從使府的武吏口中再度聞名,便有了些噩夢成真的感覺。
抱玉看了周泰一眼。周泰走過去,“掾公留步!”笑着遞上一隻荷包,低聲詢問:“掾公可知這宴會是個什麼名頭?”
這武吏既非難纏的小鬼,銀錢就不能使他推磨。當下後退一步,伸手将荷包推回,與抱玉和周泰二人拱了拱手,轉身而去。
抱玉與周泰大眼瞪小眼,忽聽有人在身後喚她:“薛縣尉,這一路上可還順利?”
應聲回頭,隻見說話之人是個儒生打扮的年輕男子,生得甚是斯文,面帶笑容,高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骅骝上。
“恕薛某孤陋寡聞,尚不知先生台甫,未免唐突,還請賜教。”
這人雖未穿官袍,卻能騎馬徑入使院内門,抱玉猜他絕非尋常士子,十有八九是裴弘幕僚,或許還是一位心腹。
“薛縣尉不識得某,周書手也不記得某了麼?”
陳巽利落地從馬背上翻下來,将缰繩和馬鞭一股腦扔給旁邊的侍衛,走上前來。
周泰仔細打量他,繼而恍然:“吳有!”
“吳有”笑着叉起手:“在下陳巽,忝居浙西觀察使府掌書記之職。薛縣尉,聞名不如見面,久仰!”
“原來是陳書記,久仰久仰!”
“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已無大礙,勞陳書記挂懷。”
抱玉客氣地還禮、回話,心裡還在納罕他那句“一路上可還順利?”不知是何用意。
看這位陳書記似乎是個允文允武之人,抱玉忽然間福至心靈:“敢問陳書記,豐海縣的魏孝寬如今押在何處,可否方便探望?”
魏孝寬如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如果他還在外頭,聽到最近的風聲,理應給她捎句話才對。
陳巽卻不答她的話,忽然着指向她的衣衫:“薛縣尉,你的袍子破了。”
抱玉一怔,低頭看去,隻在袍緣看見幾星不太顯眼的泥點——乃是路上催馬疾馳所濺——并無破損。
周泰繞到她身後,“欸”了一聲,抱玉抻袍一看,這才發現,袍子後頭不知何時破出一個大豁口!
豁口的邊緣甚是齊整,似乎是被什麼銳物瞬間刺破的一般。抱玉回想來的這一路,确信不曾刮蹭到何處,心裡不由“咯噔”一聲。
目光觸到陳巽的馬靴,那上面的污泥卻比她身上多得多。
昨夜下了好大一場雨,一路上甚為泥濘,好在雨水止于杭州,一出杭州界,官路越走越幹爽。
抱玉勉強壓下心頭的忐忑,笑道:“多謝陳書記提醒!如此再見大使未免失禮,下官回去沐浴更衣,明日再來,煩請陳書記代為禀告。”
使府的宴賓樓臨水而設,上懸一匾額,名曰“觀瀾閣”。
今夕正逢初五,秋空清朗,夕陽未落而明月早上。宴賓樓的反宇飛檐如鳥斯革,一翅挂着枚尖尖的上弦月,一翅挑着輪圓圓的卵黃般的落日。燈火煌煌其間,經滾滾江流返照,倒好似奪了日月之輝。
陳巽在門口稍止,仰頭望去,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靴聲橐橐,兩個鎮海軍将校行色匆匆而來,抹額、披膊、抱肚和烏皮靴上盡是污泥,比幹幹淨淨的陳巽可是狼狽得多。
見到陳巽,這倆人眼冒兇光,姿态立時繃緊,手皆握住了陌刀。
陳巽彬彬有禮,朝他們比了個請的手勢,這二人卻如驚弓之鳥,不敢将後背露給他,瞪眼杵着不動。陳巽勾唇一笑,一甩儒袍,徑直而入。
裴弘聽了他禀報,微一颔首,笑着看向對面的獨孤靖。
那兩個鎮海軍将校正在他身側附耳低語,不知說了什麼,獨孤靖面露不虞,亦擡眼看過來。
二人視線撞到一處,獨孤靖扯扯嘴角,捏着酒盞,遙敬裴弘。裴弘淺淺抿了一口,側頭吩咐陳巽:“教他進來。”
抱玉沒想到自己會被請到宴席上來,更沒想到宴席上會有這麼多人。
其實不隻是她,今日赴宴之客,皆未想到宴席上竟然會有這麼多人。
獨孤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第五玄;第五玄倒是料到了裴弘有可能會請獨孤靖,隻是沒想到田蔚竟然也被延為上賓。
——這些人抱玉通通都不認識,進來隻覺燈火搖曳,滿目朱紫令人雙眼疲勞,頭腦昏昏。
滿座大員之中,唯二的相識者,一個是正與她微笑颔首的觀察判官顔行懿,另外一個便是裴弘。
裴弘此刻正燕坐于上首的壺門大榻上,背後襯着一架六曲連屏,屏上畫着吳道子的《江海奔騰圖》,風卷雲湧,筆勝于象,白浪似欲撲面。坐榻上方垂着層疊帷幔,是與畫上的萬頃海波一樣鮮明的碧藍色。
紅妝霧鬓者十幾人,依屏帷而錯落,或抱着螺钿琵琶坐在月牙杌凳上,或捧着青玉排箫跪侍在搖枝燈前;着蔥綠半臂者七八人,梳雙垂髻,手執紅牙闆,圍坐在燈前氈毯上。笙箫溫豔,歌喉婉轉。
裴弘處在其間,意态閑适,合着樂曲輕打節拍;頭頂簪的那把白玉匕首在大海波濤和紅妝綠裙間溫潤生輝。
抱玉忽然發覺,以封疆大吏而論,裴弘實是年輕得過分。
卻是不知,亦猜不出,他如今青春幾何。
“元真,你過來。”
裴弘擡眼看來,與她輕輕招手。
抱玉慌忙别開眼;依言上前,站定,想起自己仍舊鼻青臉腫,趕緊垂下頭去。
視線觸到因雨水澆過而皺巴巴的衣襟;移開,又觸到纏着厚厚紗布的傷臂;移開,又觸到青袍邊緣的灰色泥點;再移開,又觸到髒兮兮的兩隻六合靴。餘光旁掃,精美的波斯毯上已經留下了一溜泥巴印。
“這位便是盧江漕渠開鑿之首議者,豐海縣尉薛抱玉。薛少府才氣縱橫,十八擢進士第,十九登宏詞科,而今正是終軍請纓、賈誼獻策之年,已有大器之象,實是後生可畏!”他與滿座諸公這般介紹。
“終軍請纓、賈誼獻策已是二十有一,我才二十,還小一歲呢。”抱玉心道,自覺好受了些,擡起腦袋,看向他對面的兩位紫衣人。
這兩人衣上皆繡着鹘銜绶帶紋,應是武官無疑,依座次推論,最上首者應為獨孤靖。
抱玉打量這位鎮海軍都指揮使,隻見他生得甚扁,肩與膝挨得很近,眼與嘴則挨得更近,擠得鼻子沒了地方,隻剩下兩個又小又扁的孔;孔上方那兩條細縫就是眼睛,孔下方那道扁扁的長縫就是嘴巴……整個人好似一隻大河蚌。
都頭生成這副模樣,抱玉擔心他上不去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