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除了抱玉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使府大牢的獄卒,另外一個是多日不見的鄭縣令。
抱玉站在裴弘的大案後頭,獄卒和鄭業則跪在案前的青磚地面上,一個被五花大綁,一個剛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依舊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躺着一塊邊緣整齊的衣角,和一隻變了形的飛镖。
那飛镖上淬了毒,雖不緻命,卻可以令人陷入短暫的昏迷——這已經是驗證過的了,鄭明府剛見到她時萬分激動,一躍三尺,宛如鯉魚打挺,被陳巽紮了一镖,很快就翻了白,一昏就是半個時辰。
抱玉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就已經被獨孤靖盯上了。
在騎馬趕赴潤州的路上,她的後頭一直綴着兩夥人,頭前一夥是獨孤靖身旁那兩個将校,後面一夥則是以陳巽為首的使府侍衛。
若非是陳巽那一手擲竹葉的功夫,她此刻已經身中飛镖,被拘捕到鎮海軍的大帳中嚴刑拷問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身為黃雀當然美妙,可若不幸是蟬,那滋味便有些要命。
抱玉拿起那塊衣角,比量在衣袍的破洞上——嚴絲合縫,分毫不差。盡管已經僥幸逃出生天,一看到布片邊緣整齊的割痕,她仍止不住地後怕。
若是使府沒有及時發覺,陳巽沒有及時趕到,她不幸被大刑伺候……抱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她自忖是半個君子,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唯獨在“威武不屈”上差點火候。就算是她威武不屈,一旦被人發現是女子之身,後果亦不堪設想。
好險!怪不得那将校看到她時是那樣一副表情,原來還有這麼一段隐情!
早知如此,方才在宴席上她就不該那般彬彬有禮,她還是太斯文、太客氣了!
鄭業兀自發懵,獄卒仍在不屈不撓地喊冤枉,從這些“冤枉”的碎隙中,抱玉聽出了事情的經過:
鄭縣令這些日子在大牢裡三省其身,很快就醒悟到了她的頭上,于是買通獄卒,教他去給駱文德帶句話。
獄卒一聽說不需要夾帶私物,隻需要傳一句話,且這句話隻有三個字:“薛抱玉。”報酬是整整一百貫錢,因便欣然而往。
駱聞德收到消息後,立刻透露給獨孤靖,于是便有了路上那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抱玉與鄭縣令四目相對,分外眼紅。
鄭業從懵然中清醒過來:“裴大使明鑒!那紙劾狀絕非下官所寫!”他将方才被陳巽一镖紮暈過去那一幕當成了夢境,夢醒之後,伏地抽泣不已。
鄭業滿腔悲憤,他承認自己貪贓枉法、行賄受賄、屍位素餐、魚肉百姓、媚上欺下……唯獨不承認自己無法無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因此恪守為官之道,絕不敢越雷池一步!越級上報,盜用印章,僞冒筆迹……這種不守規矩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更不屑于做!
“下官冤呐!”鄭業哭得心肝抽疼,忽而憤怒地指向抱玉:“薛抱玉,你莫要敢做不敢當!你若心裡沒有鬼,不妨當場寫幾個字,裴大使精擅書道,到底是誰在搗鬼,他一看便知!”說罷以頭搶地,在地上一陣猛磕,“請大使還下官一個清白!”
他的冤屈似乎比新研的墨汁還要濃郁,裴弘深受感染,命抱玉依言行事,當場寫幾個字。
于是,浙西觀察使案頭那管宣州紫毫筆就握到了薛縣尉手中,顔判官親自研墨、鋪紙。
可有這個必要?抱玉以眼神詢問。
有。裴弘以眼神回答。
“敢問大使,寫……什麼?”抱玉握筆的手有些抖。
“你就寫……就寫’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抱玉覺得他這是在變着法地罵誰,隻不确定那個人是不是自己。
“不太像。”
等到她寫完,裴弘站起身,過來看她的字迹,爾後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抱玉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得意地瞥了鄭業一眼。
她緊急回想,與鄭業本尊的字相比,那張劾狀上的似乎要消瘦一些。所以方才下筆時,她就刻意将筆畫寫得肥潤了一些,裴大使果然沒看出來。
裴弘朝她伸出手掌。
抱玉一愣,遞筆過去。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裴弘也在紙上寫下了同一句話,抱玉看着看着,眼睛就瞪圓了:他這筆字,怎麼寫得與她一模一樣?!
“莫要緊張,一緊張,寫下來的字就不像你自己的字了。”裴弘莞爾一笑,又将筆遞還給她。
抱玉握着這管紫毫筆,像是握着一塊燒紅的烙鐵。
她見識短淺,竟不知道世上有人能将模仿之道修煉得如此爐火純青。他既有這個本事,想必是洞若觀火,自己在他面前班門弄斧,飾非矯情,豈非可笑?
“哈哈哈哈哈!”
鄭業已經捶地狂笑開了,他笑得渾身發軟,像一灘開了鍋的爛泥,心頭臉上,一串串地咕嘟着泡泡。他從未這般痛快過,姓薛的那點雕蟲小技被裴大使當場拆穿,接下來,等待她的就是锒铛入獄!她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将那麼多人都拉下水,下場一定會比他慘上百倍、千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大使終于看到了!薛抱玉身為一介屬官,不思安分守職,專務詭詐,行陰謀之事!請大使取劾狀,與其手書相較,是非黑白自可立判!”鄭業興奮得兩眼放光,已經開始期待與薛縣尉做一對牢獄摯友了。
裴弘略略颔首,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轉向抱玉:“你運腕的方式不對。運腕之訣首在松馳,松則靈轉自如。要這樣……對,就是如此,在轉圜和遊動之中控制力量,心至則筆随,欲摹何形不成?”
抱玉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聽到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嗡”了一聲,接着便敲鑼打鼓地做起了紅白不明的法事,而外罩的軀殼則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動也動彈不得。
因他說着說着,忽地便伸出手,握在了她的腕上。
盡管那把握的分寸全然是長者指點後學、是男子接觸男子的,又隔着袖口一層衣衫,抱玉的心依舊漏跳了半拍,雙頰騰地燒了起來。
她自知生得極白淨,臉紅起來尤為顯眼,如此這般一想,欲蓋而彌彰,愈發不能自控,于是連指尖都變成了蝦粉色。
“不對。”
裴弘瞟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嫌棄她朽木難雕,手把着手仍領會不到要旨,又将筆奪了過去,親為示範。
這一回,他寫的是鄭業的字迹。
顔行懿已經捧着文囊進來,将那份劾狀取出來,抻平放到案上。
抱玉的腦袋又“嗡”了一聲,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即将作為案卷附件呈遞三司的狀文,早就已經不是她親筆所寫的那份了!
顔判官沖着她眨了眨眼,一手劾狀,一手裴弘的墨寶,在鄭業眼前抖落開來。
“妙啊!太妙了!”
鄭業看得咬牙切齒,沖着抱玉大笑:“姓薛的,想不到你還有這兩下子,鄭某竟沒看出來!”神色一厲,又換上了一副大義凜然的嘴臉:“鐵證如山,不容抵賴,豎子還不認罪伏法,更待何時?”
“你太擡舉我了,這字非是薛某所書,而是……”抱玉實在不敢貪功,翹出一根指頭,偷偷朝着身旁指了指。
鄭業的眼珠向着她指間的方向緩緩轉動,直到與那位紫衣大員兩廂對視。
“不可能!這不可能……”鄭業喃喃自語。
他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裴弘是封疆大吏,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何會親自下場陷害他一介七品卑職?這太荒唐了,絕對不可能!
是夢……對,一定還是夢!他猛地朝前伸手,想要将那兩張噩夢般的黃檗紙撕碎。顔判官早有防備,隻稍微一閃便輕松地躲過。
鄭業撲了個空,手肘磕在青磚地面上,鈍痛令他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
他認清了事實,轉而思索起緣故。
裴弘為何如此?鄭業探究地盯着他、盯着薛抱玉,目光在這二人的面上來回地掃。
掃着掃着,他忽然發現,這兩人長得似乎有那麼一點說不出來的相似之處!
縱然他們一個陽剛,一個陰柔,一個儒雅,一個氣盛,一個高大,一個清瘦……眉眼口鼻和姿容儀态皆不相同,可就與書法一樣——也說不清楚到底相似在何處,總歸是有一段相似的氣韻!
這叫什麼相來着?
鄭業想得頭痛欲裂,忽然間靈光一現:對,父子相!
他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裴弘之所以這麼幫着薛抱玉,那是因為姓薛的就是他的私生子!
薛抱玉正值弱冠,裴弘則三十過半,若是他年少有為,十幾歲起就在家宅之中奮筆疾書,想要著成一部二十歲的兒子也并非不可能!
鄭業明白了一切,忽然就有些委屈。
他宦海沉浮十幾載,一直老實本分,恪守八字官箴:拜高踩低,廣結善緣。這八個字聽起來格調不高,卻是官場中最實在的一句話。官路難行,他不敢貪險圖遠,隻敢規行矩步,走一條炎涼分明的人間正道。
其所以輕薛氏者,非惟品階之高低,更因其科第之故——年方弱冠便登博學宏詞科,本屬少年俊彥,竟被發配到豐海為尉,足見朝中無人!
此等寒微卑職,在鄭業眼中直如蝼蟻,折之辱之,欺之壓之,本就理所應當。他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誰還沒年輕氣盛過?都得經過這麼一遭,方才懂得什麼叫做為官之道。
鄭業以為,他最大的錯,就是沒能及早看出姓薛的乃是裴弘之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