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晨光斜斜灑在許宅的烏頭門上,鄭明晖提着沉甸甸的禮盒立在階前,青竹紋的袍角被晨風掀起又落下。這是他第二次叩響這座宅邸的銅環,心情并不比第一次來少幾分踟蹰。雖然祭酒大人親求人偶也證明沈娘子心靈手巧,然小娘子家做手工,本是閑情雅趣,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門相擾,實也說不過去。
許謙得知來意後,心中卻喜不自勝。他手中轉着的文玩核桃不慎滾落,骨碌碌撞在青瓷筆洗上,濺起幾點墨漬。侍候的老仆忙遞上帕子,卻見他渾然不覺,徑自撫掌笑道:“快将前日新得的顧渚紫筍沏來!”轉頭又吩咐:“把那新制的蔗漿菱角糕裝一匣,讓二郎帶回去給他家小郎君嘗嘗鮮。”
這可是絕佳的機會,陳祭酒是國子監的領袖人物,日常遙不可及,如今竟然因一個小玩偶與許家扯上關系,實在是天大的榮耀。他一面熱情招待鄭明晖,一面忍不住感慨:“家下外甥女的拙作竟然入了陳祭酒的眼,實乃許家的榮幸,亦是吾家女郎沈氏之幸。”許謙接過鄭明晖遞上的禮單,見上頭列着澄心堂紙、李廷珪墨等文房珍品,指尖微微發顫,“祭酒大人這般擡愛,倒叫我們惶恐了。”說話間,家中老仆捧着鹦鹉紋銅壺替他續茶,袅袅茶煙模糊了他眼角的細紋,似是一句謝詞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惶恐’,他又複言:“區區小兒玩物,還帶這些禮品,祭酒大人實乃仁厚守禮,二郎你也太過客氣了。”說罷,許謙便吩咐下人去請沈知微過來,好讓她親自與鄭明晖商量細節。
鄭明晖客氣謝過許謙,坐下端起案上茶盞略抿一口,茶水升騰起熱氣,氤氲中看見沈知微款款走了進來。她身着一襲純白上襦,袖邊繡有暗花,下配深青印橘色碎花齊胸儒裙,胸口用橘色絲帛系帶,肩披淺灰色披帛,上繡上襦同款暗紋。裙裾翻飛時隐約露出繡鞋尖上綴着的米珠,在青石闆上踏出細碎的流光。與之前見她時略不同的是,想是天熱的緣故,這次她束起了盤發,發間點綴橘色花朵搭配固發用的金色插簪,小巧的碧色耳墜與橘色碎琉璃項鍊相得映彰,整個人妍麗而清新。想是來時路過庭中花架,晨風帶落了幾片花瓣綴在她肩頭,倒像是特意添的妝飾。
鄭明晖忙起身行禮,心有贊許,這沈娘子果然擅于衣飾搭配,時下貴女們追求華貴富麗,而她似渾不在意,每次雖非貴重裝束卻處處透着巧思。
寒暄過後,鄭明晖說明來意:“那日所得沈娘子之作,未及回家便被陳祭酒瞧見。他甚為喜愛,欲請娘子為其孫也制一個類似的玩偶。老大人言道,此物精巧費心,定要備禮相托。”
沈知微聞言笑道:“祭酒大人厚愛,兒自當盡力。隻是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具體要求?”
鄭明晖聞言憶起那日陳祭酒調侃崔侍郎的話,略一思量道:“就像小娘子送給犬子類似款吧。”又怕自己表述得不夠直接,補充:“侍郎版。”語畢,他擡眼看向沈知微,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沈知微微微挑眉,略顯促狹地回了一個“我懂”的表情。
送走鄭明晖後,沈知微回到房中沉思。若是照樣制作一個崔侍郎玩偶,不過是輕車熟路的事,實在提不起新意。她忽然靈光一現:既然陳祭酒對玩偶感興趣,何不将國子監的師生風貌也通過玩偶展現出來?
沈知微是個說幹就幹的人,當下收拾了紙筆,決定第二天去國子監周圍走走。雖然國子監内不得擅進,但門外找個地方坐着,總能看到進進出出的教授與學生,觀察他們的衣着裝束以及神态舉止,或許能為她提供制作玩偶的靈感。
國子監坐落于務本坊,離宣陽坊一坊之隔。次日一早,身着胡服的沈知微便來到斜對國子監大門的一家茶室,點了一壺碧螺春,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茶博士送來茶水,順帶贈送碟金乳酥,酥皮上撒着的胡麻粒還帶着竈火氣。茶室裡人聲低微,沈知微目光輕掃國子監大門,偶爾垂眸抿一口茶,顯得格外悠然自得。
不久,一隊穿着青色長袍的學子從大門中魚貫而出,步履輕快,言笑晏晏。他們的腰間系着淺色革帶,廣袖翻飛間露出内襯的竹葉暗紋,這是太學生特有的裝束,書卷氣十足。為首的一位學生顯然年紀稍長,腰間挂一枚玉牌,眉宇間透着一股沉穩,似是學生中的領頭人,舉手投足頗有分寸。當他駐足與人交談時,沈知微注意到他玉牌上刻着‘崇文館’三字,忙在素箋上記下這細節。
沈知微将這些細節默默記在心中,低聲自語:“學生們的裝束簡單大方,又不失身份的雅緻,這青袍與淺革帶倒是相得益彰。”她拿出紙筆,沾着和夥計要的墨汁勾畫草稿,墨水圖稿上暈染開來,恰似學子們翻飛的袍角。
随後,又有幾位年長的教授緩步走出。他們的袍服顔色稍深,腰間玉佩古樸,步伐沉穩,神情肅穆。沈知微注意到走在最後的一位博士總愛用指節叩擊懷中《唐律疏議》的書脊,這可能是他講學時養成的習慣,她覺得這個細節很能反應一位老師的行為特色,便也随手記錄下來。隊伍中另一位年長者正與同伴邊走邊交談,路過茶肆,話音隐約可聞。
“近日律學那邊的學生倒是出色,竟在課堂上與章博士對答如流。隻可惜敬學之心稍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