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晨光漫過鄭家府檐,檐下一對築巢的雨燕叽叽喳喳。鄭文秀的及笄禮如期而至,鄭家府邸内院中搭起的華蓋映襯着花木扶疏,十六扇螺钿屏風圍出個牡丹花陣,日光斜照時在地上灑出斑斓碎影。院落雅緻而莊重,青磚地上新鋪的波斯氍毹還帶着安息香的餘韻。
鄭家女眷早已布置好現場,穿柳黃半臂的婢女們捧着鹦鹉紋銀盤穿梭其間,盤中堆着各色糕點。賓客們紛紛簇擁而至,不時響起陣陣歡聲笑語,驚得池中錦鯉甩尾躍出水面,濺濕了水榭邊垂落的茜紗。來者多是長安城中官家的夫人和小姐們,其家主品級與鄭員外郎相當,時有幾個世家大姓的婦人攜女出席,氣氛很是熱絡。春暖花開,天氣朗潤,正适宜大家換上款式更為鮮豔的深春裙衫,西市新到的‘雨絲錦’與蜀地貢來的‘浮光绫’交相輝映,小娘子們各個青春靓麗、争奇鬥豔。
鄭文秀作為今日的主角,更是因新穎的禮服賺足了夫人娘子們的眼球。迎賓時,她以一襲淡黃色錦緞圓領長襦裙亮相,層疊的金線雲紋在光線下熠熠生輝,腰間束起的花藤紋長帶垂着小巧的珍珠,步伐輕盈,仿佛帶着晨曦的溫柔。衆人紛紛稱贊她的裝扮清雅與華麗并存。
正禮環節,她以一襲綠色對襟大袖襦裙驚豔登場。荷葉形滾邊與蓮花紋渾然天成,象征新生與高潔。最重要的是,這套裙裝在腰背部點綴的大蝴蝶結,是從未見過的設計,增加了整套裙裝的儀式感,也襯托出穿着它的女子纖細的腰肢。有位穿鵝黃半臂的小娘子看得癡了,手中越窯茶盞傾了半盞在案台上竟渾然不覺。
禮畢宴會時,鄭文秀又換上桃粉色交領襦裙,裙擺的漸變薄紗與飛舞的芙蓉花瓣相得益彰,披帛兩端的珠玉流蘇随着步伐輕擺,每走一步都似攪動滿池春水,宛若仙子下凡,令衆人屏息凝神。
“文秀妹妹今日的裝扮當真是驚豔。”一位官家小姐輕聲贊道,周圍立刻有人附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婢女們撤下鎏金摩羯紋銀盤,換上盛着透花糍的琉璃盞,大家漸漸放松,話題也變得随意起來。“不知鄭娘子的裙裝在哪家繡坊定制的?如此巧思。”有一位小娘子問道,她發間金累絲蝴蝶簪随着轉頭動作輕顫,翅尖珍珠掃過耳畔碧玺墜,打扮之細微,顯然是對服飾潮流非常關注之人。話題一出,瞬間引起了衆人關注,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鄭文秀自得一笑,望向沈知微方向,柔聲說道:“承蒙沈姐姐的巧手,替我設計了這幾套衣裙,才有了今日這般得體的打扮,可沒有哪家繡坊能比得上沈姐姐的巧思。”
衆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坐在不遠處水榭轉角處青玉案旁的沈知微,眼中帶着幾分好奇。隻見沈知微身着彩繪朱雀紋背子,身披彩繪輕紗寶花帔子,一襲绛粉與暗紅相間的百褶襦裙,裙褶間暗繡流雲紋,行動時似有霞光流淌,時尚又獨特,文靜中透着幾分調皮。她眉眼間自有一種從容氣度,與周圍那些打扮華麗的貴女截然不同。聽聞她正是這些衣飾的設計者,衆人紛紛向她投來笑意,有幾位年輕娘子已悄悄挪動坐墊往她這邊靠,幾位活潑的小娘子更是忍不住問她是哪家閨秀。沈知微坦然答道:“兒是禮部許主事的外甥女,暫寄居于舅父家中。”
此言一出,氣氛立刻微妙起來。方才還熱絡的官家小姐們紛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遠處一穿天水碧襦裙的小娘子突然将銀箸往纏枝蓮紋碗上一擱,傲氣地皺了皺眉,鼻尖一顆淡褐色小痣随表情微動,語氣略顯輕慢地說:“原來是寄居許主事家那位繡坊商戶出身的沈娘子,難怪做得一手好衣裳。”她特地在‘商戶’二字上咬了重音,四下裡突然沉靜下來。
聞此言,沈知微尚未怎樣,坐在她身旁的許靈秀刷地紅了臉,急道:“我阿姊母家出自渭南許氏,再說,在坐誰能有我阿姊審美天分高?”話音剛落,氣憤更加微妙。有那穿翠藍半臂的小娘子用團扇掩嘴,卻掩不住眼中興味;還有的垂眸撫弄胸前錦緞系帶,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
沈知微暗自詫異,自己這小表妹平日裡嬌弱天真,沒想到卻是個護内的。隻是看來不善吵架,這一句怕是一竿子打翻全場人。她無意讓事态升溫,安撫輕拍許靈初手臂,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鄭文秀見狀,欲開口調和氣氛,然而那傲慢的小娘子牙尖齒利,輕哼一聲,看都不看許靈初,也不待鄭文秀開口,隻倨傲道:“文秀妹妹的及笄禮本就該風光無兩,不過,畢竟是咱們閨閣女子的重要場合,請了外人來,總是讓人難免覺得……”她話未說完,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已經躍然言表。
“你!”許靈初氣憤看向那小娘子,憋紅小臉一時找不到反擊之詞,發間金絲纏就的蝴蝶須也随急促呼吸顫顫巍巍。此刻,周圍的娘子們表情各異,或自持身份默默不語隻慢條斯理地抿着茶湯,或悄悄将坐墊又挪遠半尺,或欲打圓場卻不知如何開口,也有那冷眼旁觀的,一時衆人神态各異,氣氛微妙。旁邊有夫人聽到這邊動靜,心道得罪那沈氏娘子無所謂,但恐傷及鄭家面子,忙過來轉移話題打圓場,指着池中突然躍起的金鱗鯉魚驚呼,也就将這事兒岔了過去。
鄭文秀心懷歉意,此時恰有婢女捧着鎏金盞壺過來添熱湯,她趁着無人注意時,悄悄拉住沈知微的手,耳語道:“沈姐姐勿怪,那是孫家五娘子,早先便聽說有些小性兒。其實這孫家的祖輩便是商戶起家,到祖父時才捐了個宣義郎的散職,她父親倒是先帝時的進士,如今在京兆府任都檢點。許是正因如此,她對商戶出身很是敏感。”沈知微聽罷秒懂:越自卑什麼,越嫌棄什麼。投射!思及此,她笑道:“無妨的,文秀妹妹莫擾,我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