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陽光斜照錦童齋的檐角,沈知微正俯身在紫檀案幾前勾畫繡樣,忽聞門外傳來環佩清響。擡頭見龐三娘攜鄭文秀款款而來,兩人皆已披上不那麼厚重的薄氅。
龐三娘内着聯珠團窠紋錦半臂,錦緞看起來厚實又舒服。團窠紋裡繡着瑞獸,領口和袖口的卷草紋,亦十分精巧。下身鮮豔的石榴紅厚儒裙,裙擺上繡着花鳥,随着腳步微動,明豔不失靈動。
而鄭文秀鬥篷下,則是一件朱紅色織錦短襖,錦緞之上以金線繡着連雲紋,花瓣層層疊疊。短襖的袖口和下擺鑲着一圈淺灰兔毛,保暖柔和。下身一條銀鼠灰高腰褶裙,上繡傲雪的紅梅,在銀灰底色的襯托下,清冷高潔。
“熙熙。”龐三娘親熱喚沈知微,鄭文秀心下一動,暗道這倆人如何這般熟悉了?隻她神色自若,也笑着對沈知微颔首緻意,青玉步搖紋絲不動。
龐三娘徑自往胡凳上一坐,翡翠禁步在鮮紅裙裾間晃悠:“前些日子提及的繪本刊印專權進展如何了?可曾與‘六一先生’商議妥當?那吳道子可還得用?不行我給你再換位先生。”
沈知微示意巧兒奉來新制的飲子:“正要和三娘說,倒是見到了‘六一先生’,但當下她好似并無合作意向。”她自博山爐旁取來灑金箋,“說是‘墨客志在星月,商賈逐于阡陌,道不同’。”
鄭文秀輕嗅盞中甜香,忽見案頭擺着隻未完工的布偶,竟是《童趣仙記》裡的玉兔搗藥造型,不禁莞爾:"這兔兒眼珠用琉璃珠鑲嵌,倒比書中描述更靈動三分。"
“所以才想讨要刊印專權。”沈知微将鹦鹉紋瓷盞推近些,“若能與原著相映成趣,何愁市井小兒不愛?隻是...”她輕叩案幾,“那‘六一先生’似對市面仿作緻使亂象叢生頗有芥蒂,我少不得還得多探談幾次。”
幾人閑聊間,陽光已漸漸透過錦童齋的雕花木窗,在地版上灑下菱花紋光影。
“沈姐姐可是在說把《童趣仙記》畫成畫?”鄭文秀忽然開口,蔥指輕點瓷盞側面的空白處,“我也在讀這套書,上瘾的很。”
沈知微笑着點頭,三人正說着,阿錦捧着漆盒碎步進來。盒中躺着隻金絲楠木雕的機關玩偶,按下機括竟能把劍耍個劍花。龐三娘拈起玩偶腰間玉牌細看,上頭蠅頭小楷刻着《童趣仙記》裡的一個主角‘葉驚鴻’的名字。
“《童趣仙記》現已出版一套十本,我想着若得刊印權,第一次先售賣前三本的繪本。屆時一次性購買全套者,附贈這個小玩具。”
沈知微見龐三娘将玩偶遞給鄭文秀看,對方很感興趣的反複輕撫玩偶頭頂月牙飾物,半晌輕歎:“可惜那‘六一先生’當真泥古不化,前朝顧長康作《洛神賦圖》尚肯題詩配畫,如今他…”說到此處,到底自矜身份,不肯輕易說他人不是,于是輕歎一聲,“可惜了這麼巧思的葉大俠。”
“到底是文士清高,恐是怕市井畫工粗鄙,毀了筆下的玲珑世界。‘六一先生’若見此物,或能明白繪本并非篡改原著,玩偶的拓展品質都絕對有保障...”沈知微輕輕蹙眉道:“改日還得去堵她。”
龐三娘以帕角輕拭唇角,笑道:“熙熙這是三顧茅廬了,不易啊。”
她忽轉了話題:“前日壽王妃召我入府,說前些時日進獻的晨曦錦禮服裙她極是喜歡。”她眼波流轉,“王妃欲請熙熙過府參詳春裝,不知熙熙可願應承?"
沈知微腕間玉镯碰出清響:“敢問王妃平日偏好?"
龐三娘指尖輕扣案幾,“去歲上元節,娘娘着十二破間色裙配蹙金繡半臂,燭火下似身披星河。上月家宴,又穿了套聯珠孔雀紋的胡風襦裙,也華美異常。”
“啊,我也想起一個,”鄭文秀忽然輕笑,“去歲臘日大朝會,王妃着十八幅石榴紅間色裙,裙擺用金銀泥繪着纏枝牡丹——"她指尖懸空轉出流暢弧線,“轉身時,燭火映着金線,竟似鳳凰振翅。”
沈知微聞言問道:“可是用那種西域透影羅作得?我幼時見過摻了金箔絲的,極其難得...”
“不是,”龐三娘擺擺手,“太後娘娘不推崇奢費,因此上到娘娘們,下到宮中女史,雖對華美推崇備至,卻也多是在服飾創意上下功夫,不敢過于糜費。”
她思量一瞬,又道:“去歲有祖家遠房叔伯進獻一條織着八寶璎珞紋的披帛,每顆寶珠都是拇指大的南海金珠。還有一套儒裙,蹀躞帶間嵌了七寶轉心鎖。”她以手比劃,“走動時,瑪瑙、琉璃、瑟瑟相擊如佩玉鳴鸾。王妃以為過于華靡皆退了回去,那叔祖面赤臊眉搭眼很是一陣。”
沈知微聽聞,對壽王妃的喜好大緻有了個想法:要優雅、華貴、有設計感,但不能真的過于奢侈,免得觸了皇家最高掌權者的黴頭。
沈知微摸準了貴人喜好後,便應下了龐三娘的邀約。龐三娘也非常高興,她本就覺得沈知微對服飾創意有着非比尋常的天賦,開個玩偶鋪子實在大材小用。
不過她天性雖然大膽,行為上卻是個謹慎的,不看得準準的,不輕易下手。此刻她雖有和沈知微共同開發服裝事業的打算,卻仍決定再按捺一陣,待沈知微過了壽王妃這關再行商議。畢竟,若隻有技術天賦,卻缺乏周旋權貴的氣魄與能力,也走不遠。
三人又興質盎然聊了會兒,正說到某料子‘周制十二章紋作底,以金銀泥繪雲氣紋’時,忽聞店堂喧嘩。七八個敞懷漢子撞翻彩繪案幾,領頭者舉着隻裂開的布老虎嚷道:“黑心商賈!給老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