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二郎離開前,目光落在‘錦童齋’屋頂那面迎風招展的幡旗上,金色的“錦”字遒勁俊雅,透着不動聲色的溫潤與端方。那是他親手所書,曾經,他也許懷揣着幾分期待,希望自己的筆墨能與這家鋪子,這個人,留下某種隐秘卻長久的聯系,可惜這種期待終歸隐進煙塵。
沈知微靜靜望着鄭明晖離去的身影,眼底卻未生半點波瀾。
她欣賞鄭明晖的溫厚與恭謙,倘若婚姻隻關乎兩人相知相伴,她或許會再三思量一二。隻是,這門楣之重,絕非鄭明晖這樣一位與家族利益深刻交纏的人能撼動。況且,她習慣獨立行事,習慣憑己之力在這世間立足,斷不會因一紙婚約自囚高牆之内。
幡旗翻飛,紙墨不語。她微微一笑,這點轉瞬即逝的惋惜,終究抵不過寒日下的一場風,吹過便散,再不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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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沈知微與龐三娘一同前往壽王府。
馬車駛過朱雀大街時,沈知微透過車簾蕩起的一角探出視線。春日的晨光裡,壽王府的朱漆大門已然在望,金釘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馬車尚未停下,角門裡轉出個穿藕荷色襦裙的侍女,雙環髻上簪着瑟瑟珠花。她盈盈一禮:“王妃晨起便念叨着龐娘子和沈娘子,特命奴婢在此迎候。”
龐三娘顯然是認識對方,沖那侍女點頭笑道:“有勞你久等了。”
穿過三重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太湖石堆疊的假山旁,錦鯉在澄碧池水中遊弋。回廊下侍立的婢女們皆着同色鵝黃襦裙,見人經過便垂首斂衽,鴉青鬓間銀簪随風微晃。
轉過月洞門,暖閣裡已飄來沉水香。壽王妃正倚在紫檀嵌螺钿榻上,石榴紅織金緞裙裾逶迤及地,裙擺上金線繡的纏枝牡丹随着動作流光溢彩。見二人進來,她将手中青玉茶盞往案幾上一擱,與腕間金鑲玉镯碰出清越聲響。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王妃笑着擡手免了龐三娘和沈知微的行禮,發間金步搖垂下的珍珠穗子簌簌輕顫,“上回那套晨曦錦禮服裙,前些時日家宴時連長公主都問是哪家妙人兒的手筆,若非她素來不願随人潮流,恐怕要與你讨要一件了。”
龐三娘在旁笑道:“這可是榮耀,能讓長公主心動,熙熙可是厲害。”說罷笑望向沈知微。
“王妃謬贊。”沈知微臉恰到好處的紅了一紅,深深施禮辭謝。
王妃也莞爾,随後擺擺手:“此次請你來,是為春日的‘絲路珍物大展’準備禮服。此展彙集各國奇珍異寶,本宮需一件既能彰顯身份,又不違制的禮服。”
聽聞要為‘絲路珍物大展’制衣,沈知微問道:“不知王妃可有什麼特别屬意?”
王妃撫着裙上牡丹紋沉吟:“既要合禮制,又得壓得住場。聽聞西域諸國會進獻火浣布、越諾布,本宮這件總不能輸給那些奇技淫巧。”說着對立在身側一女官略點點頭,立時有侍女魚貫捧來五卷錦帛。
最先展開的是一匹湖藍聯珠對雁紋錦,日光透過窗棂落在織物上,竟泛起粼粼波光。龐三娘忍不住輕呼:“這莫不是蜀中今年新貢的雨絲錦?”
“三娘好眼力。”王妃指尖撫過錦面,“這是上月聖人賞賜的,說是用南海鲛珠磨粉摻入絲線,夜裡能映月生輝。”
接着是杏黃地寶相花缂絲、銀紅纏枝蓮紋绫、月白團窠對孔雀羅紗,最末一匹鴉青暗紋緞卻是平平無奇。沈知微正要移開視線,忽見那緞面在某些角度竟隐現星星點點的寶藍色璀璨星光,細看原是織入冰絲形成的光華。
“這匹倒是别緻。”她忍不住伸手觸碰,涼滑觸感似撫過初春溪水。
王妃聞言輕笑:“沈娘子果然識貨。這是揚州新貢的‘星夜紗’,白日裡看着樸素,夜間燭火一照,遍如子夜星空般深邃。"說着命侍女将布料全部卷起,對沈知微大氣一揮手臂:“這些料子沈娘子都帶回去慢慢琢磨罷。”
沈知微慌忙擺手:"這般貴重的料子,兒實不能帶走......"
“熙熙的‘錦童齋’确乎不适合存放如此稀有的面料,放我‘華采坊’便是。”龐三娘突然插話。
她深知自己這位堂姐的脾氣,素來大方不喜瑟縮氣質。生怕沈知微出于謹慎地推辭,在王妃眼裡成了‘小家子氣’:“‘華采坊’前日剛騰出間庫房,四角都擱了驅蟲的龍腦香。再說離熙熙的‘錦童齋’就隔着幾步距離,熙熙要裁要剪都便宜。”
王妃撫掌稱善,又賞了宮裡新賜的四色蜜餞及兩套紅寶石三重璎珞讓她們帶回。
臨出門時,沈知微瞥見王妃擡手攏發的動作,那鑲紅寶金手镯襯托在豐腴手臂上,倒讓她想起前世在博物館見過的唐代嵌寶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