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嬷嬷萬未料到她竟有此問,當下微微一怔,面上神色似有幾分錯愕。
然她到底是宮中浸淫多年的老人兒,素日裡深谙人情世故、處事圓滑。不過瞬息之間,便已将那驚愕之态盡數斂去,面上重又恢複了慣有的沉穩與恭謹。
“不過是些三跪九叩的大禮,以及宴會上的諸般儀矩罷了。屆時自會有宮中嬷嬷或是教習姑姑專程前來教導姑娘,姑娘不必為此憂心。”
“那這賀禮……”她微微蹙眉,似有愁緒。
她如今孑然一身,無法備些擡得上場面的禮物。
“姑娘大可寬心,上頭早有安排,賀禮也已備好。且屆時那人定會提前與姑娘相見,細細叮囑相關事宜。”張嬷嬷眉眼帶笑,不斷寬慰道。
春楹似是已然領悟,面上恭順,輕輕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全聽嬷嬷的安排了。”
等張嬷嬷身姿沉穩,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身影漸沒于廊下轉角之後,春楹神色平靜,款步回到先前落座之處。
琴娘是,阿綠阿竹是,連張嬷嬷也是。
她們對她的姓名全然不關心,隻是一味以“姑娘”相稱。莫不是有人事先特意叮囑過?
可她不過是來自玉溪山上的孤女罷了,身世平平無奇,有什麼值得這般遮掩?
有一些事格外刻意的被隐下。
正因如此,她才陷入如今這般境地。
沒想到第二日,春楹就見到了備禮之人。
天色澄澈,細雨如絲。
阆苑地處僻遠,罕有人至。院裡一衆小宮女,也因此落得清閑自在。
綿密雨絲悄無聲息,如薄霧般滲進屋内。春楹輕輕将窗扉合上,恰似春日裡的一聲輕歎,驚醒了正斜倚小憩的阿綠。
阿綠悠悠轉醒,睡眼惺忪間,隻覺周身被這閑适的氛圍包裹,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慵懶笑意。
待神志稍清,阿綠才恍然想起院子裡晾曬的衣物還未收取——
她不敢耽擱,擡手輕拍臉頰,讓自己徹底清醒。而後邁着細碎而急促的步子,朝着庭院一路小跑而去。
身後春楹從牆邊抄起的油傘還在空中頓着,她話還沒落音,阿綠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雨幕轉角。
細雨依舊,雨滴打在傘面上,滴滴答答作響。月白衣衫洇着斑駁雨痕,掌中油紙傘在斜風細雨中顫巍巍地搖晃。
她舉着傘,望着空蕩蕩的廊道,緊了緊手中的傘柄,轉身朝屋内走去。
春楹尚未及擡步,溫熱般的手指已扣住竹制傘柄,不小心擦過她尾指,沉水香撲面而來。
春楹一驚,回眸望去,身後的人低着頭,隻露出一副恣意灑脫的半張臉,睫毛輕垂。
隻見一位身着淺藍色道袍的男子,身姿挺拔,立在身側。等他擡起頭,細密的雨珠挂在他的發梢、眉眼,幾縷發絲肆意垂在臉頰,卻蓋不住他亮騰騰的眼睛。
“姑娘,”男子微微颔首,聲音爽朗,“雨勢漸大,能否借這傘一用?容日後再向姑娘賠罪。”
男子道袍下擺沾了些泥土,偏生眉眼澄澈熱枕,見面前的人淡淡的始終沒反應,神色帶了些苦惱。
檐下滴答的水珠打濕了她的思緒。
春楹想,此地實在算不得一處能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哪怕隻是借傘暫避風雨,也顯得過于勉強。
她不該與任何人結下羁絆、許下諾言。她會失約。
院外傳來淩亂腳步聲,應該是阿綠吧。
無論他是誰,她不能将他拉進來——
他卻忽然欺身逼近,避開她指尖,将傘抽出猛地撐開,兩人皆籠進半濕的傘面下。
雨絲順着他的眉骨滴落,在淺藍色領口暈開深色痕迹,他喉結滾動,緊張的咽了咽。
有些下意識的反應是沒道理的。但是藍羽此時隻想,可不要是師傅來尋他啊。
二人藏在牆角,不遠處的阿綠聽到細微動靜,滿心疑惑地四下搜尋,卻隻見空蕩的庭院。
待腳步聲遠去,藍羽稍稍松了口氣,他試圖越過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卻愣住。
一雙恬靜淡雅的眼睛,底色格外透亮,猛地撞進來。
傘外細細雨絲輕飄飄拂過,趁的她更加清秀絕倫,眉眼間天然流露出的清冷氣質,讓他移不開眼。
他喉間發澀,話都不太利索:“姑娘……抱歉,事出緊急,冒犯了。”
藍羽甫一回神,便又微微蹙起眉頭,面上凝起一抹凝重之色。他窺探此人命格,卻是一片朦胧模糊之象,也難以看清其中究竟。
春楹愣了一下,沒答。
是驚于他看起來瘦弱,手腕卻白皙有力。再往上看,發髻高束,雙眸明亮肆意,少年感才真真正正從道袍溢出來。
即使這個衣服真的顯得人灰撲撲,十分老道。
二人拉開些許距離,春楹神色平靜,語氣清淡:“沒事。”話落,她稍作停頓,擡眸看向面前之人,他的身着打扮讓人疑惑:“道長怎麼會來此處?”
雨滴在傘面跳躍,四周彌漫着潮濕的氣息,藍羽反應過來這“道長”的名頭是在叫他。
笑意溢出來,搖着他的心也跟着蕩漾。
藍羽撓了撓頭,臉上挂着一抹腼腆的笑,眼中閃爍着真誠的光芒,開口道:“我字談隐,叫我藍談隐就成。我還算不上稱一聲‘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