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之中,與她面容相似的的青年女子一身黑衣,臉色蒼白得像行将就木的重病之人。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層輕紗,淺淡的紅色在輕透的紗下流轉,呼吸之間,又會回到澄淨純粹的澗石藍。
她兩手空空,站在一個小女孩面前,二人身上都浮動着厚重得隻看一眼就會教人驚恐的黑色霧氣,那小女孩眼睛很大,生得冰雪可愛,看見青年女人,露出一個讓人心生憐惜的笑容,畫面無法轉達聲音,但是沈玄懂一點唇語,看清楚那個女孩說的是:“居然讓你得到了死苦和病苦?那兩個可真是廢物啊。”
“但是你為什麼想不開,偏要找上我呢?”女孩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問:“吞噬八苦的路,既然這樣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呢?”
變故在頃刻之間發生,青年女子弓起背,瘦削的骨頭撐起空蕩蕩的衣服,塵土飛揚,她跪倒在地上,渾身長出綠色的暗瘡。
女孩裝若惋惜地搖頭,轉身離開了。
沈玄沉默地看着那個青年女人經曆了七天的折磨,她似乎有某種再生的能力,當那些奇怪的傷與病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會嘗試切下那些傷口與病竈,然後忍耐着等待傷勢以一種修真界現有認知無法解釋的速度好轉,再經曆下一輪折磨。
麻風、燒傷、劍傷、天花、疽症......沈玄分辨得出來的分辨不出來的症狀在青年女人的身上一一複現,血肉被青年女人反複剖出,她臉上的那根紗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裡去了,露出的雙眼竟然比那些流淌在她身下的鮮血還紅。沈玄自以為鐵石心腸,但在看到那些場景時,仍然止不住顫抖,那是任何一個有着同理心的人都無法視而不見的畫面,更何況,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同族,親手點靈出來的女兒。
後來沈玄得知,青年女人面對的是八苦之一的生苦。生苦的能力是複現,在她沒有吸收到足夠的濁氣之前,她的能力隻能讓人經曆那個人殺死的人經曆過的死亡。等到她完全成長,隻要是世間存在過的苦難,她都能複現,隻要是對自身的存在這件事産生過痛苦的人,她都可以影響。
但是這個能力不緻死。
于是人就要承受無盡的折磨,在身體與心靈的折磨裡,自己走向毀滅。
這也是畫面中青年女人的終局。
七天之後,沈玄已經不能看出她原本的模樣,血與肉交疊,堆積,她用裸露着白骨的手拿出一把匕首,對準了自己。
沈玄嘔出一口血,她年少成名,又因為靈族的天賦,在修煉中一路暢通無阻,那是她第一次生出走火入魔的感覺,那種無處可以發洩的憤怒幾乎将她的理智燃燒殆盡。她此刻無比痛恨自己的血脈,八苦因為靈族而起,如果不解決,等待人族的将是滅族之災,必須有人去解決八苦,如果可以選擇,沈玄甯願是她自己。
少年适時出現,遞上一張手帕,以一種蠱惑的語氣說:“死亡與命運不可避免,但是我們可以将它改寫得更美好一些。”
沈玄沒有答應他,她隻說了一句話:“我不信。”
八苦的能力都有特定的關聯。既然得到了死苦與病苦,卻無法抵抗生苦,是因為生苦的能力太過于針對身為靈族的青年女人。
慧極必傷,人在思考的每一瞬都會被自己預想到的可能傷害到,而靈族還會為旁人的痛苦感到痛苦。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拯救,所以這些沒能得到拯救的人又會變成壓在她們心裡的新的痛苦。
倘若這個職責真由沈照來承擔,她注定要走上一條很艱難的路,路上荊棘叢生,一步行差便會萬劫不複,但是她也希望能有一點點光照在她前行的路上,哪怕隻有一點點,也能教沈照在回憶起來時,能夠品出些微的甜。
但是這些都是不必同沉昭說的,何必再增添一份負擔呢?
沈玄輕笑起來,摸着沉昭綢緞一樣的頭發,為她挽了一個發髻,道:“因為我也是靈族。”
沉昭頂着那個簡單的發髻站起來,沈玄看着自己的傑作,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才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一樣道:“接下來,你有什麼計劃嗎?”
被問到計劃,沉昭猶豫片刻,說:“我在外的那幾年,是藥宗姚讓塵收留了我,收我為徒,但是他被一個......被一個修士殺死了,無藥城也淪為了一些無恥之輩斂财的工具,我想為他報仇,然後奪回無藥城。”
話音落下,沉昭第一次看到沈玄臉上出現如此複雜的表情,她第一反應是震驚,然後是怒氣,但随之浮現的是擔憂與傷悲,還有沉昭看不真切的更多隐晦表情。
她記得,沈玄與藥宗是多年好友,但是自己被藥宗收為弟子這件事沈玄并不知情。
在見到沈玄之前,沉昭從未懷疑也不願意懷疑自己的師父,但是見到沈玄那張臉以後,她不得不深思,師父是否也和觀命的那個滿口命運的人有關呢?
“姚讓塵死了啊。”沈玄喃喃着,但是她臉上的悲傷很快消失,說:“你現在被我和季不秋聯合捧了一手,沈昀也會全力支持你,不會有人敢輕易動你。”
修士的遮羞布被扯下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們會害怕八苦與濁氣的反噬,這時候,可以處理濁氣的沉昭不說在修真界橫着走,至少也能讓不少人投鼠忌器。
至于那些打靈族注意的牛鬼蛇神,會有沈昀來處理。
沉昭應了一聲“嗯”,看向沈玄,眼神平和,問:“你不去看看他嗎?”
她們都知道這個他是誰,沈玄遲疑了一瞬,說:“我留在這裡的隻是一具分神,為即将到來的你解答疑惑,很快就會消失......”
沉昭輕聲打斷沈玄,目光專注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和沈昀都因為我的失蹤,對我非常愧疚,覺得虧欠了我,”她擡手,将捏在手心的謝空妄贈予她的發墜固定在頭發上,随後對沈玄微笑。
她笑了以後,就與沈玄不那麼像了,沈玄總是張揚的,笑眼睛會彎成上弦月的形狀,沉昭不笑略顯冷淡,甚至會讓别人覺得她不好接近,但笑起來便柔和許多:“可是我不覺得,你們都是很好的親人。”
“你也應當同有他一句告别,讓他有勇氣接受你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