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炮聲已經隐約可聞。那天清晨,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翻出壓在箱底那件墨綠色旗袍,這幾年也沒給自己買什麼新衣服,這還是十年前離開北平時穿的唯一一件好衣裳。
“今天去哪?”秦風幫我扯直旗袍上橫生的褶皺,問道。他最近實體化越來越明顯,不僅有了實實在在的影子,現在手上動作精細到甚至能幫我系繁瑣的盤扣。
“教堂。”我說,“從來沒進去過,想去看看。”
他忽然有些緊張,難得露出些膽怯的情緒,“要不我、我就不去了……”
“中國鬼你怕十字架幹什麼?”我翻個白眼,轉身翻找起那件狐裘披肩。
聖保羅教堂的尖頂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的光,推開厚重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蠟燭與木質長椅混合的氣息。幾位修女正在擦拭燭台,見我來,微微颔首。
“我不禱告,隻是來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我擺擺手,示意不用那麼緊張,上帝從未庇佑過我,我也不打算臨到頭來向他祈求什麼。
一個年紀不大的修女打量我片刻,忽然笑了,“周教授?我聽過您的課,《詩經》講得真好。”
我有些詫異,後來才想起,我曾經去一些中學辦過講座,她說不定是哪個女校的學生,如今走投無路,才把靈魂獻給了上帝。
這亂世裡,人人都在尋找庇護,區别隻是選擇馬克思主義還是十字架。因而我輕輕點頭向她緻意。
“你叫什麼?”我忽然想起這點,轉身問她。
女孩笑的很明豔,“我叫輕舟,輕松的輕,小舟的舟,沒有姓。”
輕舟,輕舟。
我點點頭,示意我記住了。
修女引我去了後堂,那裡擠着十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最小的不過五六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二三歲。他們睜着驚恐的眼睛,像一群受驚的小獸,瑟縮着擠成一團窩在角落。
“我們在教他們唱安魂曲,”修女輕聲說,“希望上帝保佑這些孩子。”
我對上帝一點興趣沒有,下去後我又不在祂的管轄範圍之内,于是對什麼《安魂曲》隻是胡亂點頭敷衍過去。
秦風站在我身側,忽然很同頻地問道:“你、你不是唯物主義者嗎?”
我接過修女遞來的樂譜,嘴角微微上揚,“是啊,但我現在攢點善念,下去後給我安排工作會不會輕松些。”
“你不工作也可以,”他很認真,到了有些固執的地步,“我可以一個人養家。”
“那萬一下面真需要介紹信呢?”我抿着唇,反問他道。
這笑話不好笑,可我們都假裝被逗樂了。修女困惑地環顧空蕩蕩的四周。孩子們茫然地看着突然發笑的我,他們看不見他,就像十年前街上的行人看不見學生們的鮮血。
整整一天,我和修女們一起照顧孩子們,教他們唱歌,給他們講故事,很新奇的體驗,我指的是第一次在教堂裡給一群小孩講《送别》,比如長亭古道。
傍晚時分,炮聲更近,震得彩繪玻璃微微顫動,臨近十字架的幾塊甚至不堪重壓碎裂開來,碎玻璃在灰撲撲的地上凝成一條彩色的粼光小河。孩子們擠在一起,有個小女孩緊緊攥着我的衣角,她的手指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别怕,”我撫摸她柔軟的發頂,“唱完這首歌,天使就會來保護你們。”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仰頭看我,那張瘦削的小臉灰撲撲的,“天使在哪裡?”
小孩就是小孩,問的問題也很質樸。
“天使就在你身後呢。”我笑起來,用掌心擦掉她臉上的灰塵,看向她身後站着的秦風,後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轉過身去了,他的背影在燭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竟比活人還要真實些。
夜深,修女們安排孩子們睡下。我坐在長椅上,秦風坐在我身邊,看月光透過玻璃淺淺淡淡地将我們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實一虛,卻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明天……”他欲言又止,猶豫着望向我,像是還要說些什麼。
“我知道。“我打斷他,反倒很平靜,“明天城門就要破了,是嗎?”
他沉默片刻,忽然說:“我後悔來見你了。若不知道死後光景,你說不定能……”
我轉頭看他,“能怎樣?像張愛玲筆下那些亂世鴛鴦,躲進小樓成一統?”
這話說得刻薄,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月光下,他的眼睛像是兩潭深水,倒映着我扭曲的影子。
他沉默下來,半晌不答話,我哼哼兩聲,“幾十年不來見我,我下去後真的會掐死你的。”
炮聲越來越近,偶爾有爆炸的亮光閃過窗戶。他的肩膀終于有了實感,溫暖透過衣料傳來,我靠在他肩上,忽然有些恍惚。
什麼是真正的自由?
是活着忍受這亂世,還是死後獲得永恒的安甯?我們這代人,生來就戴着時代的鐐铐。有人選擇掙脫,有人選擇戴着鐐铐。可誰能說清,哪種選擇更需要勇氣?
我是懦弱的人,勇氣在正青春的我身上或許是橫沖直撞的最大特性,但我如今年華不在,這種懵懂的組成在我身上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當今世道堕落,對我來說最大的自由就是選擇何時放手。
當一個人把全部生機都埋葬在往事裡,活着便成了最漫長的殉葬。
我用十年證明了這個道理。
輕舟蹲在牆角,用樹枝在地上畫圈圈。我走過去,把披肩裹在她肩上。
“周老師,”她仰起臉,鼻尖沾着灰,“您說上帝真能聽見我們唱歌嗎?”
“不知道。”我實話實說,“但孩子們聽見了。”
北風将窗戶刮得很響,從破損的罅隙鑽進來,吹起輕舟的裙擺。
“冷嗎?”我問。
輕舟搖搖頭,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那個……一直跟着您的,是鬼嗎?”
我挑眉:“你看得見?”
“修女們都看不見。”她絞着手指,“但我從小就能看見這些。他是您……很重要的人吧?”
秦風慢慢飄過來,在輕舟面前蹲下。女孩沒有躲閃,反而好奇地打量他。
“他是我丈夫。”我向她介紹道,“死了十年了。”
輕舟“啊”了一聲,眼睛瞪得圓圓的。秦風有些窘迫,伸手想摸她的頭,手指卻穿了過去。
輕舟膽子很大,并不畏懼地打量他一會,發現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就失了興趣,又将頭轉向我,眼睛亮亮的,像兩顆星星,“周老師,再給我講講北平吧。”
我在她旁邊坐下。秦風飄過來,靠在斑駁的牆面上,牆上的漆已經剝落了大半,露出下面灰白的底色。
“北平的冬天比南京冷多了。”我說,“護城河會結冰,小販在冰面上鑿洞撈魚。前門大街的糖葫蘆,山楂裹着冰糖,咬下去能磕着牙。”
輕舟托着腮幫子,“比教堂發的黑面包好吃嗎?”
“好吃一百倍。”我笑起來,“上海的法租界有家咖啡館,老闆娘是白俄人。她做的拿破侖蛋糕,酥皮足足有三十六層。”
“三十多層!”輕舟驚呼,又很快反應過來,趕緊捂住嘴,怕吵醒睡着的孩子們。她湊近我耳邊,呼吸噴在我耳邊,帶着孩子特有的溫熱,“那得用多少面粉啊?”
秦風突然插話:“其實隻、隻有二十層。她總愛誇張。”
我瞪他一眼,繼續對輕舟說:“南京最好吃的是闆鴨。我有個學生的父母在夫子廟擺攤,每次我去都多切半斤鴨脯肉。”
輕舟咽了咽口水,“等仗打完了,您帶我去吃好不好?”
我摸摸她的頭,沒說話,蠟燭“啪”地爆了個燈花。
日軍進城那日清晨,教堂裡的孩子們剛吃完最後一頓稀粥。輕舟把剩下的米粒刮得幹幹淨淨,連鍋底都用水涮過許多遍。我站在窗前,看見遠處城門方向騰起的黑煙,筆直地刺向天空。
“周老師,”輕舟走過來,手裡攥着半塊發硬的饅頭,“您吃點東西吧。”
我搖搖頭,把饅頭推回去,“留給孩子們吧,我還不餓。”
秦風站在我身後,忽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
“周周,”他仍執拗地勸我,“現在走,還來、來得及。”
我轉頭看他。陽光從側面照過來,把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淡金色。十年了,他還是當年那個在北大圖書館幫我找書的青年,連說話時微微下垂的眼角都沒變。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走。”我搖搖頭,最後一次拒絕道。
教堂大門突然被撞得震天響。修女們慌作亂一團,年紀小的已經哭出聲來。輕舟手裡的饅頭掉在地上,滾了兩圈停在牆角。
“帶孩子們去地窖。”我對輕舟說,從口袋裡掏出那把勃朗甯,槍身冰涼,握在手裡沉甸甸的。
輕舟沒動,死死抓着我的袖子,“您呢?”
“我給你們争取時間。”我掰開她的手指,動作盡量輕柔,“記得給我燒紙,多燒點。”
輕舟還想說什麼,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她渾身一抖,終于松開手,轉身去召集其他修女。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這才把手槍上了膛。
前廳傳來木門碎裂的聲響,我數了數手槍裡的子彈,六發。夠帶走四個鬼子,如果運氣好可能是五個。
門鎖被刺刀破壞掉,日本兵端着步槍沖進來,軍靴踩在碎玻璃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我躲在忏悔室後面,數着他們的腳步聲。
一個,兩個,三個……六個。
我深吸一口氣,從掩體後閃身而出。第一槍打中了領頭那個的眉心,他仰面倒下時臉上還帶着猙獰的笑,剩下的人立刻散開,嘴裡喊着聽不懂的話。
第二槍打偏了,隻擦過一個人的肩膀。第三槍命中胸口,那個日本兵捂着心口跪倒在地。我趁機躲到柱子後面,聽見子彈打在石柱上的悶響,石灰粉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睛。
“周周!左邊!”秦風突然喊道。
我猛地轉身,正好看見一個日本兵從側面撲來。槍聲響起,他的胸口綻開一朵血花,倒下去時刺刀離我的喉嚨隻有一寸。
還剩三個,但我隻剩兩顆子彈,并且我沒有學過槍,沒法保證全部命中。
我感覺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手指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白。肺裡像是塞了一團棉花,每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秦風飄在我身邊,臉色比我還難看。
“右邊兩個,左邊一個。”他小聲說。
我點點頭,突然從柱子後滾出去,連開兩槍。右邊的兩個應聲倒地,最後一個的子彈擦着我的耳朵飛過,在牆上炸開一個洞。
最後一顆子彈打光時,我看見那個日本兵舉起了軍刀。我看見秦風撲過來的身影,他想擋在我面前,但好像有點晚,刀光閃過,脖頸突兀的覆上一層涼意。
奇怪的是并不疼。
我隻趔趄了一下,擡手,看見掌心的鮮紅。血很快湧出,順着鎖骨流進衣領,再浸濕了衣服,滴滴點點濺在教堂的地闆上,和彩繪玻璃的碎片混在一起,像一幅後現代的宗教畫。
秦風跪在我身邊,徒勞地用手去堵那個傷口。他的手指這次沒有穿過我的身體,可是血還是不停地湧,像條小河潺潺而流,他的手掌很快被染紅,溫熱的液體從指縫間溢出,滴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視線開始失焦,我已經有些看不清他的臉,隻記得他眼角帶着些晶瑩的反光。
然後是嗅覺,味覺。我開始嘗不到嘴裡鐵鏽般泛苦的味道,聞不出來自己的血液是否還是流動着像條小河,以及喉嚨後知後覺蔓延上來的疼痛。
最後消失的是聽覺。遠處有上鎖的聲音,可能是輕舟他們逃走了,近處有皮靴踩過血泊的聲音,像踩在秋天的梧桐葉上,帶着步槍上膛的咔哒輕響。
血嗆住喉嚨,我也沒有再掙紮,黑暗籠罩下來,出奇的平靜。沒有走馬燈,沒有人生回顧,就像吹滅了一盞燈。
死亡降臨得比想象中溫柔。
再睜開眼時,站在北大圖書館門口。梧桐樹還是那麼高,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學生們的笑聲,有人在讀《新青年》上的文章,聲音清朗有力,帶着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秦風從圖書館裡跑出來,懷裡抱着幾本書。他穿着那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藍布長衫,鼻尖被凜冽的冬風刮得通紅。
“周周!”他朝我揮手,笑得見牙不見眼,“我找到你、你要的那期《新潮》了!”
我低頭看自己。月白衫子,黑裙子,是十多歲的打扮。手指纖長白嫩,沒有常年拿粉筆留下的繭子,陽光照在皮膚上,恍惚得讓人想哭。
“發、發什麼呆?”他跑到我面前,把書塞進我手裡,“不、不是說要去聽□□先生的講座嗎?再不走,該遲到了。”
我抓住他的手,溫熱的,實實在在的觸感。
“怎麼了?”他疑惑地看我。
“沒什麼,”我搖搖頭,“就是突然想牽着你走。”
他攥着我的手,耳朵尖紅了,又開始結巴,“這、這樣不好吧,被人看見......”
那你怎麼牽我牽得那麼緊?
我哼了一聲,卻沒點破他,低頭打量樹影婆娑的林蔭小道,輕笑起來。
“走啦!”我扣緊他的手,無所顧忌地向前奔跑。風吹起我們的衣角,像兩隻終于找到歸途的鳥。身後,圖書館的尖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是鍍了層金。
南京城的炮火,教堂裡的安魂曲,都成了遙遠的往事。那些未說完的話,未流盡的淚,行至枯骨的靈魂,都在這一刻找到了歸宿。
回家嗎?
回家。
合二為一,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