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歌搖了搖頭,“師父平日并不許我出教,除非是教中之人。”
“教中之人應當不敢,”秦陌思索了一陣,“有姬滄大祭司在,聖教弟子必不敢輕動公子,教外之人,除非是藥王谷的仇家,可公子不在谷中,外人如何得知公子的身份?”
殷長歌眉間一動,仿佛被什麼刺了一下,欲言又止。
恰好店夥前來相請,道雅座已經備好。
雅座外是人來人往的街市,難免有些吵鬧,好在店家在檐下巧妙地懸了一盞五色風燈,日光透進來,映得窗内光影變幻,獨具風情,足以讓人忽略些許不足。
秦陌曆經諸事愈發謹慎,用銀針試過酒菜無毒才示意殷長歌用餐。大概被前事所驚,殷長歌格外沉默,面對一桌佳肴卻食之無味,隻就着茶水将飯粒咽下去。秦陌覺出少年心事重重,見他無意多說,也不追問,撂了筷子靜靜地看他進食。
半卷的絲簾濾淡了日光,落在少年的側臉上,秦陌突然發現那雙瞳色與初見時有所不同,最深處有一抹墨藍,猶如碧潭底汪着一脈幽藍的寶石。
或許視線停留太久,殷長歌覺察到,頓了一下明白過來,“師父說我唯有一雙眼睛與娘生得極像,奈何這樣的瞳色太易招惹禍端,因此他總讓我佩戴特制的假瞳矯飾,近日行路匆忙忘了準備,稍後會整理。”
秦陌微微颔首,表示認同,“中原賤胡,眸色殊異确是麻煩,大祭司有心,為公子考慮周全。”
殷長歌回憶起前事,擱下碗筷,“師父驟然命我離教歸家,父親對此是何态度?”
秦陌知他此言絕非閑問,據實回道:“主君收到信時尚在閉關,童子送呈文書後隻傳出主君的吩咐,命屬下即日前往西南接應公子。”
殷長歌抑住失望,靜了片刻澀道:“師父此次命我出教,皆因我半年前誤殺一名教中弟子。”
秦陌神色一肅,放下了茶杯。
“朝月聖教自創立以來,一直以大祭司為至尊,十五年前納香教主在祁連山殒命後,教主之位空懸至今,我入教同年,師父從教中女弟子中選拔出三位聖女親自教導,打算待她們成年後從中擇出新的教主。”殷長歌歎了口氣,“我随師父學藝十年有餘,與三位聖女也算師出同門,三人中玉香年歲最長,我們皆尊稱一聲師姐,可她對我等師弟妹并不甚喜,尤其是最小的師妹玉罕——”
殷長歌的話語停住了。
在教中的這些年,他與玉罕年齡相仿,最是相熟,彼此相處猶如親兄妹。可是這份親密無間落入其他兩位同門眼中,就成了天理不容。他始終記得玉香師姐看向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飾的嫉恨與憎厭,随年月與日俱增,最後甚至演化成惡毒。
“聖女肩負繼任教主的重要使命,每歲必有考核評定,相比玉香師姐,玉罕每次的成績并非最好,可是師父對她很是器重,屢屢誇獎。”殷長歌再度開口,似有不忍,又不得不說,“師父的誇獎猶如利刃,不斷挑撥着玉香與玉罕間并不堅固的情誼,最終這份淡薄的感情破裂,玉香的匕首刺向了玉罕。”
本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切磋,不知怎的竟會演化成至死方休的決鬥,教中聖女熟習百草,玉香尤其精通奇毒,淬了劇毒的清剛匕首泛着幽暗的光,映入他的眸中,他不假思索地拔劍而向。
七月的驕陽形同流火,試台的青石闆炙燙得驚人,一如玉香胸口泉湧而出的殷紅熱血,在他将劍鋒抽離心髒的刹那,濺了滿身滿臉,亦灼傷了露在外面的肌膚。
教中最優秀的聖女死于大祭司的愛徒之手,教徒們的義憤,弟子們的同仇敵忾,連同玉香至死不能瞑目的眼神,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成為他的夢魇。
“我本意隻想攔住玉罕的匕首,卻收勢不及誤殺了她,反而激起舉教激憤。”殷長歌複雜地看向秦陌,深眸不無悔色,“玉英帶着師姐的屍身憤然離教而去,臨走時在神壇前立下毒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師父頂着衆怒護了我半年有餘,最終還是隻能将我遣離門教。”
秦陌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此事并非全是公子之過,何必自責太甚。”
殷長歌歎了口氣,“想必秦叔您已經猜到,這一路意外頻出并非次次偶然,而是有人蓄意為之。敵暗我明,顯然是來尋仇,若我猜的不錯,背後之人就是玉英師姐。”
雖然誤殺玉香并非全是他一人之過,但在殷長歌想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隻是他一未報師恩,二不曾向高堂盡孝,何況還有諸多前塵往事困擾已久,若諸事不能決,縱使玉英親來尋仇,恐怕他也無法泰然赴死。
少年的擔憂秦陌自然明白,“如今我們雖然進入中原,到底仍在邊城界線,無法完全擺脫西南的勢力,若取道北上行水路,在益州境内就是朝月聖教也要有所顧忌。”
一句話道盡當下的形勢,殷長歌稍感安慰。
秦陌知曉前因後果,心中立時有了應對之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說起來有件事屬下覺得有些奇怪,這一路公子的身手屬下已經見識過,根基甚佳,招式也無差錯,可見大祭司是用了心的。隻是曆來朝月聖女都有神功護體,公子縱是天賦異禀,内力畢竟有限,何況對方還有武器在手,絕不應使聖女一劍斃命。”
殷長歌一怔,“玉香師姐确有一件師父贈予的軟猬甲,雖不比瀛洲島的那件金絲軟甲,一般兵器也傷她不得。”
秦陌思了片刻,“公子能否确定比試之日聖女确有軟甲護體?”
殷長歌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比試前我同玉罕在一處,她的軟甲是我親見穿上身,玉香師姐的則由玉英準備,難道——”
或許是過于震驚,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目中透出驚駭,定定地看着秦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