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風斜倚船頭,砸着嘴捋了兩把雪須,“我還要去一趟渝州,待船靠了岸,咱們就此别過吧。”
秦陌思了一瞬,随道:“正好,晚輩也想與我家公子改一改行程,近岸後我們就棄舟登陸。”
老史不由得錯愕,脫口道:“二位不是要去郢州,陸路哪及水路便捷,眼看都快到三峽了,怎的要舍近求遠?”
他說的這些秦陌自然了解,奈何血刀門惡名昭著,在江上栽了跟頭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按照五诏堂的行事風格,必然會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襲,隻怕不等他們駛入三峽,敵人已然追趕上來。何況他還要設法護殷長歌周全,若是換成陸路不僅能暫避仇殺,還有餘裕另尋對策。
秦陌不便說得太細,“這些人來自血刀門,極難對付,不得不謹慎一些,等到了渝州近岸,我們就與衛公一同下船。”
衛風站起身來,顯然無比樂意,“如此甚好,有你二人同行,我在路上也不至無趣。”
秦陌從袖中掏出銀錢遞給史老大,“适才你同那些人照了面,這條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帶着女兒尋個穩妥的地方住幾日,避過風頭再另置一艘。”
史老大聽他說得如此鄭重,還另給了厚銀,驚疑之下讷讷地推拒。
秦陌見他不接,将銀子給了清兒,她看阿爹見錢不收早就急了,一把接過去摟在懷裡,秦陌又拉着史老大再三叮囑了一番。
夕陽映得江面彤紅如血,烏船駛入了一處淺岸,秦陌等人下了船與父女倆别過。江面的最後一抹餘晖落下,映出父女兩人的影子,深濃如繪。
衛風此行的目的地是渝州,秦陌護衛殷長歌東下也要經過此地。
渝州一城地屬水陸要沖,自古就是西南連接中原的重要樞紐,此地在齊霍之亂前曾是鎮南王裴行檢的治地,戰亂之後中原天下二分,以天塹為界,南秦北齊峙而治之。鎮南王次子裴彥昱平叛有功,受封大司馬大将軍入南都金陵輔政,長子裴彥旻則在父喪期滿後歸隐,舊藩渝州自此脫轄于益州,改屬王廷直隸。
天色已晚,三人隻能在江畔露宿,秦陌見道旁的涼亭還算幹淨,便收拾了夜宿的地鋪。
涼亭距岸不遠,人在其中,遙遙可見載着清光月影的點點小船在江面漂浮,仿佛浸于虛空一般。
殷長歌将随身攜帶的幹糧遞給衛風,“原來前輩此行是應邀去渝州觀戰武林大會。”
衛風接過炊餅,就着葫蘆裡的殘酒大快朵頤,“自月空方丈和沖夷長老不在後,我老叫花已經很久不打架了,此番若非這群後生追得太緊,我才懶得千裡迢迢趕這趟險峰蜀道。”
“可我聽說武林大會乃是江湖最大的盛事。”殷長歌在衛風身側歇下,似有憧憬。
衛風晃了晃腦袋,随口道:“武林大會算什麼盛事,不過是江湖人少見多怪,沒什麼意思。”
月光下,澄澈的江水異常靜谧,散發出深夜料峭的春寒,倒映着點點冷落的星辰,殷長歌的思緒愈發活躍起來,“前輩見多識廣,一定知道有比這更熱鬧的盛事,能否給晚輩說一說?”
“全都一樣,有什麼可說的。”
殷長歌胸膛墜墜,被失望哽了一下。
衛風不曾發現他的異樣,隻道:“你涉世未深,隻當這武林大會是什麼好事,卻不曉得真正的高手從來不屑這些虛名,至于能登上風雲榜的人物,也并非人人都似你想象般義薄雲天,豪情萬丈。”
秦陌察覺出少年的低落,解釋道:“所謂樹大招風,風雲榜是江湖人人眼紅的頭銜,武林中有力争高下者,也有陰謀算計者,還有人是惦記着武林大會的重寶頭彩,個中隐情曲折複雜,确非三言兩語可以道明。”
衛風拍了拍秦陌的肩頭,頗為認同,“你叔叔說得不錯。”
他這會睡意盡消,起身坐直,轉了轉手中的綠竹杖,“我年輕時也如小長歌一般,直至在江湖上栽了無數跟頭,終于學會了這些道理。你以為武林大會是群俠彙聚,殊不知我手中這根打狗棍在會上教訓了多少惡狗。”
殷長歌想起播州的初遇,“所以前輩才會這般看不上号稱劍魔的北齊皇帝。”
“你個小娃娃果然聰明。”衛風捋着白須哈哈大笑,“習武之人,若是人人都如北齊小兒這般不仁不義,冷血無情,縱有絕世神功,也隻會為害武林。當年我得知沖夷長老被四大家臣圍困而死,心中激憤難消,幾次想要北上除惡,隻因顧忌幫中徒子徒孫,才不得不隐忍作罷。”
說到最後,衛風喟然長歎,神情中有抑不住的悲憤。
劍魔手段狠戾,又有絕世高手護衛左右,若不能一擊命中,日後必然招來無窮後患,衛風所考慮的确是實情。
時光無聲流轉,夜空中,一輪皎皎的明月高懸,映得江天一色,淨無纖塵,水中的沙洲也似雪一般白。亭内的老中少三人閑話漸稀,身影慢慢被夜色籠罩,最終湮沒在江畔無邊無際的靜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