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清宮建在金水河河畔,背倚西山,初春的陽光穿透雲霧灑下樓宇當中,泛起煙紫色的霞光,恍若人間仙境。
景色與皇宮别處迥然不同,丹陛上振翅欲飛的銅龜,雕刻陰陽八卦圖形的煉丹爐,群鶴缭繞,清靜無為,若神靈翩翩來下之地,充滿了湛然的道氣。
錦衣衛宮羽将林靜照帶到,司禮監的張全公公迎接,點頭哈腰地道:“娘娘安好,請随奴才來。”
林靜照随之在後,佩戴白籬帷帽,望着四周巍巍浩蕩的宮宇,檐角隐隐作響的風鈴,有種神志恍惚之感。
沿途太監婢女皆俛首謹立,井然有序,斂氣屏聲,儀态恭敬,連一根針墜落的聲音也無,仿佛淩波微步于太虛境。
真正的天子之所。
穿梭其中,人是小小的蝼蟻。
張全将林靜照引至一座殿宇寬敞的外殿,叫林靜照稍等,先行入内通報。
林靜照心跳不可控地加速,呼吸亦沉重了幾分,手指涼得發顫,繃緊的心情因周遭肅穆森嚴的環境而加倍。
天顔咫尺,該以何種姿态面對。
那人将她從诏獄中撈出,又力駁群臣從大明門擡她為妃,這等大恩大德。她目前擁有的籌碼,不足以應對皇帝。
半晌張全出來了,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
“娘娘,可以進去了。”
内室并不暖,甚至可以說清冷,物件也不多,隻有一排排書籍,素樸如同雪洞。正中央的地方畫有巨大陰陽八卦台,台上四周墜以青紗,修玄打坐之用。
整座顯清宮像一座寂寞的道觀,淨心寡欲,以退隐姿态居于皇宮一隅。
外面春陽暖煦,殿内卻驟然降了溫度,透明的風從堂中簌簌穿過,飄動衣袂,居室顯得明淨而高潔。
林靜照行至殿中央,伏跪在白玉地面上,将腦袋埋住,“臣妾拜見陛下。”
角落處銅壺滴漏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塵埃彌漫在沉靜的陽光中。
這刻萬籁俱寂。
頓一頓,她道:“叩謝陛下赦免恕罪之恩。”
良久,禦座上傳來曠遠之聲。
“起身吧。”
聽起來幾分虛渺不真。
那是皇帝。
林靜照感到窒息,指尖比白玉地面還涼,涼得快滴出水。很難想象自己能一睹天顔,畢竟前兩天還是诏獄的死囚。
隔着青紗法帳,座上的人看得不太真切。皇帝是個年輕男子,身着湖白道袍,袍角繡着仙鶴和虛無缥缈的三座海上神山。
林靜照竭力保持從容,道:“陛下。”
皇帝身形靜定,微冷的視線落在她的白帷帽上,“還戴着帷帽?”
林靜照解釋道:“帷帽是陛下所賜,臣妾不敢擅摘,因而沒提前除下。”
他道:“在朕面前無需如此。”
林靜照恭謹答應:“是。”雙手取下,拿在了手裡,長長的黑睫低垂着。
朱缙揮手命人賜了座。
林靜照依言坐下,雙膝并攏在一塊,雙手交疊在身前,抿着雙唇。
嗅見空氣中很冷的木質香,窗外池中氤氲着一團團紫青霧氣,風升竹園,日隐蕉窗,滴瀝一層層清光,神仙居所。
“傷勢如何了?”
皇帝問。
林靜照道:“回陛下,好多了。臣妾謝陛下大恩,願陛下萬歲。”
他神色間有種道家的清寂,“不必拘謹。”
這些恭維之言被重複了無數遍,實沒必要再聽。況且他是修道之人,追求的也不是萬歲而是長生。
林靜照微悔:“是。”
擡頭正好瞥見他的容貌,目如三月的透冷雨水,泛着春寒。
早有人和她說過,陛下是修道之人。
朱缙淡幽幽說:“北鎮撫司說你傷得太重,可能無救,朕才叫你來宮中療養。未提前告知于你,莫要怪朕。”
林靜照泛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臣妾多謝陛下,此生竟有幸入皇宮。”
他目色如一溪雪,透脫清亮,“聽聞你記憶受損,許多事都記不起來了。”
林靜照感到他的視線壓在自己身上,深遠微妙,夾雜着質疑。
失憶這種事,是可以裝出來的。
她之前在龍虎山逃命時受了些傷,又在诏獄被拷問一番瀕死,醒來後便稱自己失憶了,記不起來任何事。
伴君如伴虎,她維持着臉上完美的神色,答道:“臣妾在龍虎山上磕壞了腦袋,有些事确實記不起了。”
朱缙斟酌着:“記不起便慢慢想,朕給你時間,但給不了太長時間。”
林靜照讀出其間暗示,“臣妾明白,多謝陛下寬容。”
在龍虎山時,她躲避追兵,失足跌落懸崖,再醒來時就被打入诏獄了。
那些獄卒逼問她一些根本聽不懂的話,她這才知道,自己無意中卷入了一起陳年舊案。
這樁陳年舊案極為重要,牽扯到皇位繼承,知曉此事的人必死,皇室也必定窮盡一切手段除掉潛在威脅者。
林靜照很冤,不懂朝政,更不知道什麼陳年舊案。她隻是個小女子,禮部侍郎江浔之女,平平無奇,素來養在閨閣中。她在诏獄很冷、很疼,隻想回家。
她本來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成了政事犯。
君父咫尺,她猶豫着求他放過自己,不敢開口辯白,怕被再次打入诏獄。
平日陛下修玄輕易不出關,今日單獨相處,是她唯一的機會。
畢竟,他才是主宰她命運的人。
茶水端上,青綠鮮明極為清澈。數片茶葉卷然重疊在沸水中,沫饽如霜。
林靜照托起青瓷蓮瓣盞放在唇下抿了抿,茶香淡淡,心神不甯。
朱缙阖目輕啜茶水,儀态平和。
正是時機。
她将茶水咽下,鼓起勇氣提道:“陛下,臣妾失蹤多日,父親必定焦急尋找,陛下可否允臣妾歸家,向父親報個平安?”
她是禮部尚書江浔之女,身子弱才暫時在龍虎山修養,并不是什麼女冠,也未曾梳起不嫁。
她家中有個哥哥,還有未婚夫。未婚夫與她青梅竹馬十多年的情誼,約定婚姻之好,情深如海誓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