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言:桑蠶禮下雨,大吉。陛下将此強行解釋為貴妃得上天保佑,順應民心,将貴妃本已惡臭的名聲搬回了一局。
林靜照戴好帷帽歸來之時,本來嘈雜的場面蓦然變得凝重。
人人皆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站有的跪,還有的佝偻着腰,斂容肅穆,數百人的場面鴉雀無聲。
原來是聖駕到了。
怪不得這般安靜。
皇帝長期玄修不視人,威嚴無減,唯一主宰萬民的君父,臣民盼君如盼雨露,對君主的崇拜在那層神秘玄修面紗的加持下更為深重。
林靜照心弦驟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首跪下。
朱缙漫然道:“去哪兒了?”
她的帷帽輕抖,嗓子無法說出話,大概意思是去更衣了。
朱缙朝她伸出手:“起身。”
林靜照順勢搭上他微微冰涼的手,瞥着他漂漂淺青色的袖口,衆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接觸他的肌膚,心神恍惚,寂靜之中周遭唯有沨沨的流水聲。
他依舊一身天青道袍,繡有翩翩仙鶴。與她并肩而立,接受衆人仰望的目光。
衆臣民和光同塵,齊齊跪地。
天上沒有太陽,君父就是太陽。
林靜照為太陽的光輝籠罩,成為榮耀的極心。皇後亦黯然失色,她是第一無二站在陛下身畔的人。
朱缙對她的偏寵毫不掩飾,萬人敬仰的聖皇,将柔情傾注在一人身上。
這場農桑古禮就是他為擡舉她刻意辦的,有意訓練她為皇貴妃。
他為她對峙内閣,甘作昏君。
這一刻,所有人羨慕嫉妒的目光集于一身,林靜照如芒在背。
朱缙的手既沉重又冰冷,好似五指山扣在她身上,将她釘在原地。
她的身體在帷帽下發抖,最受寵的貴妃,她沾濡皇恩沒有絲毫得意,敬憚而警惕。
表面她是他的貴妃,實際她是他的囚徒。
陸雲铮作為議禮新貴,與陛下和貴妃自成一派,過來叩首拜見。
“微臣叩見陛下,皇貴妃娘娘。”
朱缙允其平身:“非朝中場合,愛卿不必行此大禮。貴妃尚未冊封,不忙改口。”
陸雲铮面孔緩緩視向皇帝和貴妃,懷着十萬分尊重,“臣以為貴妃娘娘貞德賢淑,值得皇貴妃尊号,便自作主張了。”
表明恭維的是貴妃,實則恭維的是天子。皇帝為了冊封皇貴妃一事與内閣決裂,誰敢于越界絕不輕饒,相反,誰支持便能加官進爵。
此言果然大得君心。
朱缙溫聲嘉許:“卿為朕肱股之臣。”
陸雲铮得聖上金口誇贊,面容笃定,意氣風發。
内閣諸臣面色難堪至極。
林靜照與陸雲铮面對面,被九五之尊握着,隔着白茫茫的面紗不相識。
皇家與臣民天然的身份差距化作一條無形的河,徹底将她和陸雲铮劃分開來。
她和帝王站在同一條直線上,陸雲铮俛首站在一尺之外,雖口中提及她,和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林靜照被帝王的手鉗制住,被帷幔遮住,又服了啞藥,半分不得脫。
冷靜的理智似冷汗一樣蒸發,她清楚地知道,現在不能相認,錦衣衛能輕易她和陸雲铮這對男女拖出去斬成肉醬。
皇帝的身份是為愛瘋魔的癡情帝王,她的身份是得天眷屬的幸運貴妃。
她該入戲,符合到這個身份中。
林靜照遂緩緩擡手,挽住了朱缙的手臂。饒是竭力克制,微微的顫。
朱缙斜睨向她,透着相反的意味,并不顯得暧昧,反而有種隐約的嘲諷。
他平靜的語調,對向紗内的她:“愛妃,該植桑樹了,朕陪你。”
林靜照額筋突突地跳,腦袋斜靠在朱缙肩頭,颔首順從着。
朱缙輕輕地微笑。
陸雲铮亦含笑敬仰着帝妃夫婦。
皇後和張太後等人将皇帝又公然寵愛林貴妃,滋生怨恨,嫉妒的目光快要将後者射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首輔周有謙等人看不下去,紛紛稱身體不适辭歸,臉色鐵青。
江浔、陸雲铮和其餘勳爵命婦立在原地,待貴妃娘娘行栽樹禮。
不僅看貴妃,更是看君父。
陛下平日齋醮閉關,神秘寡居,托貴妃娘娘的福才得見天顔。
衆目睽睽下,林靜照扶起樹苗,踏在松軟的泥土上,樹皮表面褶皺而粗糙。
身後的朱缙不遠不近環着她,以親密的姿勢,和她共同栽下春日第一株桑樹。
朱缙的下颌貼在了她的頸窩上,癢癢的,唇近得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