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蠶禮伴随着古雅的韶樂到了最高潮,萬衆矚目之下,幼嫩桑樹的埋土填坑。
這株由帝妃共同栽下的桑樹,顯得異常神聖,泛着神性的光輝。
朱缙俯身靠近她,投下一道深邃的陰影,手指冷白而修長,透着修玄之人的仙風道骨,林靜照能感受到他冰泠泠的銳意。
她戴着面紗,看不清朱缙的神色,啞不能言,兩膝緊緊并在一起。被天子握着,有種飄飄然在雲端的虛幻感。
皇後等人臉色陰沉而可怕,僵硬失望,将近石化,趙貴人險些得了紅眼病。
内閣廷臣無法承受此侮辱性的場面,早已走得七七八八。
陸雲铮和江杳倒樂于見此,江杳扯着陸雲铮的袖子,陸雲铮捏捏她掌心軟肉,二人心有靈犀,自得其樂。
一場桑蠶禮,站隊鮮明。
待桑樹栽完,氣氛才稍稍輕松些。
朱缙被左右環繞,恭維谄媚者不計其數。他立在人群中玄渺而空冥,靈風飒然,仿佛置身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渾似深谷中修煉的仙人,與衆人格格不入。
他用帕子淨了淨手,正是方才摸過林靜照的那隻。
林靜照不禁垂首,攤開自己的五指瞧了瞧,猶染着他的皂香。
髒嗎?……她是個蹲過诏獄的犯人。
皇後和永安公主等人群星拱月地迎上去,抓住這親近君王的好機會。
太後娘娘罕見地露出些笑紋,喜愛江杳,特意叫江杳獻舞一場助興。
然而江杳是習武的,獻舞莫如獻武,叮當的劍器才是她的絕對領域。
衆人齊齊望向皇帝,按律任何人在禦前不能持有兵刃。
朱缙準奏,“難得母後高興,自便吧。”
江杳遂拿到了自己的佩劍三尺青鋒,當衆獻劍器舞。鐵器寒光粼粼,鋒芒亂濺,比之柔美的舞蹈多了數分英氣。
江浔見自己的女兒竟能為聖上太後獻舞,心中驚喜,充滿自豪。
陸雲铮滿臉陶醉狀,愛憐橫溢。
太後邊看邊贊歎:“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舞了,唯杳杳有這等風姿。”
皇後挽着朱缙的手臂含笑,命人從自己私庫中撥金銀首飾,賞賜江杳。
一曲舞罷,江杳收劍,陸雲铮和她心意相通,二人齊齊跪到禦前,叩首。
衆人深感意外,又好整以暇地等待二人接下來的動作。
陸雲铮鄭重其事道:“陛下,臣與杳杳自幼青梅竹馬,心心相印,今日求陛下賞賜,為臣和杳杳賜婚!”
江杳亦莊嚴伏拜去,夫唱婦随。
竟是當場求婚。
現場傳來輕輕喝彩的噓聲。
朱缙不置可否,轉而問向江浔:“江卿什麼意見?”
江浔連忙從人群中擠出,惶恐拜在天子腳下:“癡兒癡女讓陛下見笑了,臣确有意與翰林府結親。”
朱缙笑了笑,外降恩澤,“既然如此,朕便為爾等賜婚,賞方才那一曲劍器舞。”
陸雲铮欣喜之下險些在禦前失态,攥緊江杳的手。江杳眉眼間閃悅着幸福的光輝,比平日更美麗三分。今生今世,永為夫婦。
太後娘娘雖厭惡陸雲铮,不願拂江杳之願,勉強認下這門婚事。江浔未料如此殊榮,喜上眉梢,受寵若驚。
皇後見此喜事,想起了自己的大婚,她至今還沒和陛下圓房,她和陛下也是新婚,不動聲色地攬着朱缙更緊些。
林靜照在遠處,眼神清癯至極。
賜婚了。
遙望陸雲铮的身影,一家人其樂融融,她獨自像褪了色。
心頭那抹寒冷結了霜,人人有自己的家庭,唯獨她無枝可依。
她離開這片熱鬧,默默回了宮。悶頭悶腦的,腳下虛浮,不知今夕何夕。
光天化日之下瞞天過海,她和江杳被調換,居然無人察覺異常。江杳不僅容貌像她,經曆、舉止、能力更無一不神似。
世上怎會有這般奇事?
封閉的卧房中,林靜照摘下束縛的帷帽,盯向鏡中與江杳一般無二的五官,已不知是江杳像她,還是她像江杳。
杳杳這個名字不再屬于她了。
她埋頭掩在桌上,肩頭微微顫動。嗓子啞了,哭也哭不出聲。
半晌,門闆微響,響起錦衣衛點頭哈腰參拜聲。林靜照急忙胡亂擦幹眼淚,整頓衣裳,從内室中踱出,下跪行禮。
朱缙薄袖臨風,淡淡乜了她一眼,“怎麼走了,不喜歡看劍器舞?”
林靜照短暫沉默,說不出話。
劍器舞她也會。
他應當最曉得,她是江杳。
外界陰雲氤氲雨燕低飛,有落雨之兆。
朱缙随手摘了外袍,亦失了看舞的興緻,拿了一卷書,倦然卧在榻上。
林靜照見他竟要在自己的卧房裡午休,她雖是他的寵妃,處女之身,二人私下裡泾渭分明,從未有過親密舉止。
她不住地打量他。
朱缙看穿,“這裡是朕的寝宮。”
這才發現閣樓上擺滿了古籍,冷淡似雪洞,桌上有焚經的青燈,紋理篆刻仙鶴和陰陽太極圖,清風在空中飄蕩。
林靜照慚愧而讪讪,垂首表示失禮。
聯想他方才淨手的動作,她愈加難堪,起身欲告退。宮羽分配給她的行宮卧房就是這一間,她走也不知道走哪裡去。
朱缙未曾理睬她,徑自讀書。半晌長目微阖,似睡非睡,空虛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