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九十四唯一的想法。
他低眉垂眼,思考着自己最後會在對方的屠宰場中如何死去。
阮玉山則百無聊賴地坐在圓椅裡,閑得沒事,以一種觀賞的姿态靜靜盯着自己選中的祭品。
同時沉思着這樣一顆腦袋要從脖子第幾寸砍下來插在自家的鬼頭林才最好看。
刺青師奉着藥水和刺針上來,卑躬請示,打斷了阮玉山的思路:“刺青的位置和圖案,還請老爺指示。”
談話間便有兩個馴監一左一右過去羁押着九十四過來,繁重的鎖鍊聲從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屏風後方跟随九十四的腳步一路嘩啦作響,直到來到阮玉山面前,九十四的膝窩被用力一踹,人當即便面朝阮玉山跪了下去。
阮玉山還是那樣盯着九十四的臉,嘴裡随口問着刺青師:“你們以前都怎麼刺?”
“看主顧的意思。”因上來前谷主才叮囑過,對待阮玉山要格外好脾氣,刺青師把腰又躬下去了些,“若主顧沒意見,便刺在臉上,用饕餮谷的圖騰——倘或貨物半路從主顧手裡跑了,憑借臉上刺青也方便抓些。”
“臉上不好。”阮玉山把搭着的腳放下來,起身走向九十四,“饕餮谷的圖騰也不要,太難看。”
刺青師讓開位置,忍着沒翻白眼,隻撇嘴,心道總算知曉為何谷主不上來了。
一把年紀,折磨老人。
九十四雙膝平肩跪在地上,低着脖子,腰闆筆直,身後二人其實沒必要擒住他的雙臂,他壓根不掙紮。
待阮玉山走到面前時,九十四還是維持原狀,并不擡頭仰視這位主顧——偶有賣家多心,會把這當作挑釁。為了避免平白惹怒主顧,最基本的禮儀規矩,蝣人打小就聽習過。
他看見阮玉山的羊皮靴子在自己眼前停駐着,對方沒有叫他擡頭,而是用五指摸到他的額發,指尖穿過發絲一路到他後腦勺。阮玉山幹燥的指腹摩挲過九十四的頭皮,在這個天高氣寒的秋日給他帶來一點僅夠捕捉的溫度。
接着九十四的頭發被人抓住狠狠往後一扯,阮玉山用自己的暴力迫使他仰起了頭。
九十四挺直了背也隻到阮玉山的大腿——像檢查一個貨物一樣,阮玉山腰都沒彎一下,隻是抓着九十四的頭擺弄,待把這張臉仔仔細細看了個夠,他蓦地松手,語氣平淡道:“衣服扒了。”
左右很快上手撕扯下九十四的上衣,阮玉山一個眼神示意,他們又把九十四面門朝下地按到地上。
被剮了衣裳,九十四露出與那身寬大肮髒的狗皮并不相配的身體。
他今年剛滿十八,四肢生得舒展修長,因此并不難看出是個成年蝣人的骨架,隻是體型有些纖細,即便被按倒在地,肋骨依舊明顯,腰上更找不出一絲多餘的肉,就連那根筆直的脊梁骨,也在皮膚下隐隐凸起,随手一摸就能觸到骨節。
被人帶到阮玉山跟前時九十四沒有反抗,倒是現在大庭廣衆被扒下一件可有可無的衣裳,激起了他一絲憤怒,衣服被扯下的同時,九十四在馴監手裡企圖掙紮起來。
這點反應落在旁人眼中比不上兩聲狗吠,馴監一腳踹到他的肋骨處——想來那是九十四的共為人知的弱點,就那麼一下,九十四一聲悶哼,腰身微蜷,便抵着地闆不動了。
阮玉山終于蹲下身。
他看到九十四掙紮過後微微扇動的蝴蝶骨,還有被此刻微弱呼吸帶動起伏的腰窩,對着這兩個地方凝視少頃後大手一伸,直接順着九十四的後腰檢查到後頸,好似看案闆待宰的一隻兔子,正在決定從哪裡下手。
阮氏祖傳好使長槍,阮家的子孫向來善攻此道,到了阮玉山這一代尤甚。
十八般武藝,槍為百兵之王。四歲那年阮父親手給他做了一根紅纓長槍,此後十八年,阮玉山練槍風雨無阻,到如今,他的槍術與無镛城那位謝九樓的騎射之術可并稱天下第一。
長槍陪伴他的痕迹留到手上就是一層粗糙的薄繭,眼下這層薄繭跟随阮玉山的動作遊走在九十四的後背,摩擦過處,都給身體的主人留下模糊的痛感。
最後,阮玉山把手停在九十四左側蝴蝶骨的上方,扭頭問道:“他背上怎麼沒傷?”
不僅沒傷,連一塊打鬥留下的疤痕都看不到。饕餮谷每天把蝣人關在腿都打不直的籠子裡,放出來就是為了訓練打鬥和掙錢,他可不信他們願意每天給受傷的蝣人敷藥祛疤。
刺青師很有眼見地過來解釋:“以老爺的家世家風,不屑豢養蝣人,不知道這些個東西,也是自然的——蝣人天生體質非常,骨珠健壯,饕餮谷的鐐铐和枷鎖,一來是束縛他們的力量,免其傷人造反;二來麼,便是遏制他們将玄氣發揮到體外,如此,他們年紀越長,體内玄氣就越充沛,骨珠就越純淨,待到屠宰剖珠之時,對人的滋補作用也就越大。”
就好比一個氣囊,源源不斷地往裡頭進氣,卻不給地方出氣,待撐到極限時,也就是氣囊爆破之日。
而饕餮谷的作用,就是把充當氣囊的蝣人在承受不住體内玄氣即将爆體而亡之前販賣出去,方便客人及時從活體中剖骨取珠,在蝣人的骨珠玄氣最充足時拿到手,用以裨補。
“正因如此,”刺青師繼續道,“骨珠玄氣越充足,蝣人的體質就越好,身體自愈能力也就越強。平日小打小傷,算不得什麼,頂多不過半個月,見骨的傷都能愈合個半全,這腰腹處的擦傷,更不值一提,向來不留疤的。”
阮玉山聽了,反笑道:“照你一說,對蝣人而言,受些傷流些血,反倒是釋放玄氣的舒坦方式了?”
刺青師恭恭敬敬,跟着陪笑:“天賦過高的蝣人,體内玄氣太足,又有鐐铐加以束縛,勢必難受。有時自殘,放血出去,也不失為延續性命,求以苟活的辦法。”
阮玉山略一點頭,對此客觀點評:“蝣人天賦異禀,體質強健至此,放在饕餮谷,都還能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可見你們當真是敲骨吸髓,吝啬無比。”
刺青師又笑不出來了。
“怎麼了?”阮玉山見她不笑了,挑眉道,“我還以為你們喜歡這種誇贊。”
“……老爺謬贊。”刺青師吞下一口窩囊氣,順着場面把話引回去,“當下還是為老爺選好刺青的位置和花樣要緊些。”
她一提醒,阮玉山像才想起自己手底下還趴着個人,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指正按在九十四左側蝴蝶骨上,談話時不知輕重,指節按得用力了些,擡手就瞧見對方蝴蝶骨上留下了紅印子。
蝣人天生身形健美,骨架優異,九十四的蝴蝶骨好看,留下印子更好看。
阮玉山盯着那處指印,頭也不擡地朝身後刺青師招手,對方奉着刺青針和筆墨過來,他從盤中拿筆蘸墨,就着那處指印畫了一株紅珊瑚。
那是阮氏的家族圖騰,一個祖上靠做土匪起家的氏族,圖騰竟是明理豔絕的紅玉珊瑚。
刺青圖騰一筆揮就,阮玉山收手,小厮送來擦手的錦帕,他一面接過帕子擦手,一面起身欣賞自己留在九十四後背的傑作,下令道:“就刺這個,刺在蝴蝶骨上。”
刺青師來到九十四身後,放下托盤,洗了手,兌好藥水和刺針,正要把針刺入九十四皮下時,九十四再次劇烈掙紮起來。
九十四掙紮的原因很簡單。
他不要像牲畜一樣被人在身上打什麼标志,阮老爺的也好,硬老爺的也罷,誰都沒這個資格。
他是個人,即便在這世上地位再低,階層再低賤,也是個人,不是被分批圈養等着分配的畜生。
是人就不應該在身體被注入那羅迦的狗血!
阮玉山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手,聽見動靜扭頭去瞧,正撞見馴監又揚起一腳踹到九十四肋骨處。
奈何這一腳不如上次管用,九十四無論如何吃痛,也沒有停止動作。
馴監卯足了勁又是一腳,九十四蹙眉咬牙,嘴角溢出血絲來,還是不肯罷休。
雙手掙脫不開束縛,他就以頭撞地,拼盡全力反抗刺青師把針紮到他的身上。
阮玉山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九十四越是反抗,就越是讓阮玉山對此感興趣。
以至于旁邊的圈椅他也懶得坐了,就這麼意态悠然地握着錦帕,靜看九十四如何做無謂的掙紮。
眼見着馴監第四腳就要踹下來,刺青師驟然按住九十四的後頸,用蝣語低喝道:“不要動了!掙脫了你又能跑哪去?”
九十四如有雷擊,臉色刹的一白,僵住脊背不再反抗。
馴監懸在半空的最後一腳放下了,阮玉山順着看過去,盯着那個給了九十四三腳的馴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