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滿三十的阮家家主,連同佘家寨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全埋在了礦山地下,屍骨無存。
當年那事說來也奇怪,佘姑娘嫁給阮老太爺第一年生下了阮玉山的祖父,生孩子的時候落下病根,見不得風,隻能在府裡養病,又過一年,懷老二的時候,佘家寨一個炮頭掌櫃來了阮府,說自己星夜兼程是為了傳話,讓阮老太爺去救救寨子的人。
到底為何救人,那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仿佛人已糊塗了,說來說去就會麻木地重複那幾句,眼神也渾渾噩噩不清醒,隻說知道佘姑娘,也就是現在的阮家老太太,去年生了孩子見不得風,就不要去了。
這就頂奇怪了——能在寨子裡做上炮頭的,那都是二當家。既然是做二當家的,哪裡還有傳話都傳不明白的道理。況且佘老太太産後不能見風的毛病,府裡當時千叮咛萬囑咐過不要告訴佘家免得佘老大擔心,這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可惜當時不管是佘老太太還是阮老太爺都沒當回事,隻以為是對方趕路趕累了,忙把人留在府裡休息,阮老太爺則自個兒連夜往佘家寨去。
誰曾想這個炮頭二掌櫃才在阮府住下的第一晚,就莫名死了。
頭晚住的,第二天清早被人發現屍體,讓仵作來驗屍,得到的結果更是稀奇:從屍體狀況來看,這人死了起碼一個月。
那時阮老太爺已出門前往佘家寨一天一夜了。
老太太當即察覺不對,一方面安排府裡做了法事,把屍體趕緊下葬,一方面打發人前去把阮老太爺給追回來。
可阮老太爺的馬是整個紅州最快最敏捷的坐騎,當下派人去追,已為時晚矣。
果不其然,追到佘家寨的人回來後說,早在半年前,那座礦山便塌了,整個寨子的人都在山上,無一幸免。可周圍的村民說,每個月一到朔望日的晚上,就能聽到山裡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遠遠地從村子裡自家的窗子望出去,還是瞧見山頭和礦道燈火通明。
有不信邪的村民湊熱鬧專挑那兩天晚上去礦道裡一探究竟,去了就沒回來。
非但如此,村子裡從此開始出現了瘟疫。
阮老太爺從紅州遠赴佘家寨的時候,瘟疫已經将整個村子殺得死了大半。
他抵達佘家寨的那晚正好是整個月的望日,進了礦道就再也沒出來,隻留下自己的那匹坐騎守在山腳。
佘老太太打發去尋阮老太爺的人在數日後的清晨趕到,從幾個尚未感染瘟疫的村民口中打聽了消息,有人說自己親眼看着阮老太爺走進的礦道,連阮老太爺的模樣打扮都說得清清楚楚,事情到這裡,大夥都清楚,阮老太爺大抵是活不成了。
阮府的人不敢久留,趁幽北将此地封禁前,帶着老太爺的馬回了紅州。
消息帶回阮府時,佘老太太卻說自己已經知道了。
自打阮老太爺離開,佘老太太便總遇到舊人托夢。
一時是長長的昏暗的礦道裡佘家寨的兄弟姐妹們睜着沒有光澤的眼,一遍一遍叫大小姐帶他們出去。地道太冷,山中不見天日,他們也想自由,想曬曬人間的太陽。
一時又是阮老太爺笑吟吟的臉,同往常一樣滿口不着調,油嘴滑舌地同她玩鬧,過後靠在漆黑的石壁上,帶着點歉意告訴她,說瑤英啊,真對你不起,我回不來了。
老太太就是打那起有了些通靈和占蔔的能力。
隻是這麼多年,她對前往沙佘關尋回老太爺屍骨的事隻字不提,一直到如今,當年的佘姑娘熬成了佘老太太,英年早逝的阮家主在衆人追憶時稱呼也變作了阮老太爺,半世春秋過去,佘老太太在得知阮玉山要北上的那天,突然交代了阮玉山這個差事。
她要阮玉山去礦道裡,把阮老太爺的骨珠給帶回來。
雖然阮玉山暫時也沒想明白怎麼擱置了半世之久的事兒如今突然落到他頭上,不過老太太托付的事,阮家子孫理應隻有争着搶着幹的,沒有推脫不想幹的理。
江南風光好,從饕餮谷一路往南的路卻不怎麼輕便。
三人騎馬,一路向東,先過了沙佘關,晌午才到一處河邊落腳。
九十四照舊是和馬拴在一塊兒。
從被關進地牢到現在,滿打滿算他已是三天兩夜滴水未進。
這處地方土壤肥沃草木繁茂,過路的旅客不少,當地村民隔個三五裡地就在河岸支幾張桌子擺攤賣點吃食。
也有專割了車馬糧草裝上幾大闆車停在路邊賣的,也有專幫洗衣的婦人:支一個棚子,裡頭挂着幹淨舒爽的各類着裝,什麼尺寸都有,若有人需要洗衣,便支付幾個銀錢,再自行将髒衣脫了,去棚子裡尋一件尺寸與布料相當的穿上。尺寸稍微不适,當場可改,衣服即換即走,脫下來的那件髒衣裳洗完以後就歸那棚子與婦人,以供後來的旅客交換。
至于銀錢補多補少,都不講究,把洗衣的工錢付了,别的看着給點就行。來往過客能在這兒把衣裳換下來的,穿得都不貴重。
阮玉山愛潔,自己和林煙帶夠了換洗的衣物,自是不需要在這樣的換衣棚落腳,隻找了家看起來整潔清淨的小店,下馬便打發小二把坐騎牽了去喂草,一路朝店裡走,回頭看到九十四用手肘支撐着自己從馬上下來。
自從上過一次馬,又跑了這半日,九十四像是與他身下那匹馬混熟了一般,做什麼都一副駕輕就熟的姿态。
即便綁着手,下馬的動作也相當流利。
阮玉山撣撣披風上的灰,一邊摘下手上那副朱色菱紋墨狐皮手套,一邊随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換衣棚子,對林煙說:“帶他去換套衣裳。”
林煙餓着肚子,正伸長脖子往店裡打探有哪些吃食,蓦地聽阮玉山這麼一句,下意識道:“啊?”
阮玉山一個眼神還沒斜過去,他又反應過來:“哦!”
接着忙不疊跑去牽了九十四,拉着人走到一半,又回來道:“老爺,那繩子……”
阮玉山說:“解了。”
綁了一上午,也夠人長記性了。
林煙急匆匆的,為了自己和九十四快點吃飯,就近找了個換衣棚進去選衣裳。
守棚的是個體型豐腴的中年婦人,頭上裹着塊粗布巾子,皮膚粗糙卻面發紅光,嗓門也亮堂,一看來了客,趕緊放下手中布料和針線,熟門熟路地招待起來。
林煙哪是個會選衣裳的,跟在阮玉山身邊久了,挑東西的标準隻往阮府那一檔子湊,當即便指着架子上一件翠底銀絲竹葉紋的布絨袍道:“就要那件!”
平民百姓賣不得王公貴族的衣裳,什麼階層用什麼衣料,各城各州雖有不同的律法,但都大同小異。這棚子裡挂着唯一一件絨袍,那也是極普通的布絨。隻是布料雖非上等,整件衣裳做工卻十分精細,上頭無論花紋還是縫合處的用針走線都是一流。
據老闆說當初在此換下這套衣裳的人家中曾有人在天子府做過繡娘,隻是那人偶然外出倉促,無奈才在此換下了這套衣服。怎知正是這衣服太精緻的緣故,南來北往那麼多人,期間在店裡換衣服的無數,都不曾有人對這身着裝有過想法。畢竟會在這等小攤上換買衣裳的,也出不起幾個能買下的大錢。
林煙一聽,更是要定了這套衣裳:“拿下來——我們老爺今兒就把這錢出了。”
九十四隻是順他所指瞧了一眼,便把視線撤下。
他看出林煙滿身孩子氣性,并不把這話當真——林煙願意買,阮玉山可不一定。
衣棚老闆也勸:“小公子要不再去問問你家老爺?”
林煙大手一揮:“我家老爺從不說廢話,舉凡是沒特地交代的,那就由我們手下人自己做主。”
這倒确實是阮玉山的脾性。他向來不是思慮不周的主,打發了人做事,隻要沒提及,那便沒所謂。
林煙掏了錢,老闆歡歡喜喜地取下衣裳,遞到九十四跟前。
這時他雙手已解了綁,從手背到小臂都被麻繩捆出深深的紅痕,紅痕沒消,還有一對沉重的鐐铐和鐵鍊拷在雙腕。老闆習以為常地将目光掠過他的雙手,并不作怪。
如今天下動蕩,妖物橫生,百姓過得朝不保夕,對各類怪象都已麻木,區區一個戴着鎖鍊的凡人,不足為奇。
反倒九十四伸手接衣時踟蹰了。
他擡頭朝遠處望去,衣棚後方的河流在蕭瑟秋風下泛着灰暗的光。
九十四對林煙開口,提出了一個請求:“我想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