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注視還沒散去,阮玉山側臉看到九十四烏黑的頭頂,把九十四披散的頭發撥到右肩。
九十四有一頭濃密的長發,長達腰際,不知是臨近塞外的饕餮谷長日裡狂風吹就,還是由于太久沒有仔細打理,他的長發總是成绺地卷曲着,都說蝣人成天吃不飽穿不暖,可九十四的頭發摸起來卻并不幹燥似枯草,反而黑得發亮,想來是蝣人體内骨珠玄氣充沛,有氣血滋養的緣故。
阮玉山給他穿好袖子,就差把肩膀那塊兒的衣裳給拉上去,就能系腰帶了。
九十四正等着從阮玉山懷裡退出去好好穿衣裳,忽然間感覺對方将他抱得更緊。
阮玉山的手在往他左邊肩膀後伸。
九十四心中暗感不妙,還沒來得及應對,突覺左肩一涼——阮玉山把他左邊穿好的衣裳從後背扯下去了!
鮮豔刺目的朱紅珊瑚刺青登時暴露在衆人眼下。
會到這種地方輕車熟路換衣吃飯的都是四處闖蕩的老江湖,因為這些擺攤搭棚子的小店都不在官道,是小道,沒點遊曆經驗的年輕人又或者身價高的公子小姐們沒事兒都不走小道,危險性高。
不少嗅覺敏銳的人聞到了九十四後肩膀刺青上尚未消去的那股饕餮谷特有的刺青藥水味,明白過來這是個蝣人,随即眼神一變,帶着些許鄙夷地挪開目光。
長得再好看,是個蝣人,那也沒什麼看頭——誰會覺得一條狗好看?一頭羊好看?欣賞蝣人的美貌,那是有病。對着蝣人多看兩眼,自己都掉價。
還有少數幾個沒眼力見或是認不出那塊刺青的楞頭,杵在一邊探頭探腦的想多看九十四幾眼,阮玉山一挑眉毛,斜楞眼過去,直把那些人盯得躲躲閃閃别過臉去,他再去掃視其他人。
誰敢盯九十四,他就盯誰,直盯着棚子裡任何人不敢再把眼神往這邊掃一下,他才舒坦。
轉過頭,他貼到九十四耳邊:“用了什麼法子哄得人家老闆送你衣裳又送鞋的?”
九十四後頸脖子一僵,原本因為跟老闆玩笑一場而稍有霁色的臉也冷了下來。
他的中衣和腳上新鞋是老闆送的不錯,卻不是他刻意去哄的,隻因老闆瞧他一身穿得單薄,沒件中衣實在說不過去,又告訴他先前林煙給的補金很有富餘,才又給了他一雙鞋子。
九十四本說不要,又怕自己話說得不準,幹脆推開了老闆遞的衣裳,最後隻聽老闆說了一句“規規矩矩穿衣裳才像個人”,方動搖了心旌。
阮玉山自然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隻見他一聽自己說話就拉下臉,心中無故添了三分愠怒,卻不願意表現出來,反而笑吟吟地在嘴上刻薄道:“你還真是——滿身不入流的伎倆。”
九十四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的臉,很難發現他那一瞬間皺眉的動作。
阮玉山極快地捕捉到,毫不憐惜地捏住他兩邊下颌,逼迫九十四把臉朝向自己,低下頭去涼陰陰地反問:“……怎麼不對我使使?”
這話聽着像質問,仿佛阮玉山真希望九十四對他使點什麼伎倆示弱。
九十四靜靜凝視阮玉山的神色,卻在心裡明白:若自己真有點什麼求他幫忙的心思,一旦向上開了口,隻會得到阮玉山更刻薄的譏諷。
片刻前好不容易散去的頭疼感又再度在頭腦中席卷而來,九十四疼得咬了咬牙,眼角難以控制地縮了一下。
他借此機會對着阮玉山偏頭彎了彎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問:“你也配?”
這是他出來後對阮玉山說的第一句話。
阮玉山顯然是看懂了他的故意激怒,蓦地撒手:“恬不知恥。”
兩個人短兵相接隻在電光石火間,阮玉山的力氣大到把九十四往旁邊甩開了兩步,九十四雙肩下挂着衣裳,沒來得及拉上領口,線揉了揉自己的下颌——阮玉山再晚一刻放手,他的骨頭就要被捏碎了。
還沒揉夠,他那隻解開了鐐铐的手又被阮玉山捏住。
“咔哒”一聲,離開九十四不到半個時辰的鐐铐再次拷回他的手上。
阮玉山幹燥溫熱的的掌心順着九十四的手腕摸到他左肩後方的刺青,再用力往他蝴蝶骨上一按:“穿好你的衣服——守好你的本分。”
這刺青紮在九十四的身上,像九十四的逆鱗。
其他時候面對阮玉山再怎麼飛揚跋扈,一旦被碰到這個地方,九十四就宛若沒了手段,被挾持得一敗塗地。
阮玉山見九十四神情僵硬,眼中因為同旁人相交而升騰出的光彩在他的拿捏下也漸漸黯淡,一直到那抹神采徹底變得灰敗,他終于松手,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似的替九十四拉上衣領,溫聲含笑道:“這衣裳襯你,少穿一刻都浪費。”
一邊說,還一邊将九十四卷曲的長發輕輕撥回後背,用手指替人理了理,發現九十四頭發太亂理不直,便算了。
阮玉山從來就是這樣的人——他不高興,所有人都别想高興。别人因為他的不高興而不高興,他就高興了。
木棚子裡門窗對開,深秋寒風一起,嗚咽着吹進來,九十四衣衫不整的身體從那片刺青起,被風吹得越來越涼。
他拽起另一邊衣領,柔軟的中衣衣料摩擦過他的刺青,九十四置若罔聞,一臉平靜地低頭系好衣帶。阮玉山已去到老闆身邊與老闆低聲交談,九十四耳邊隻聽到秋風唏噓,并沒注意他們在商量什麼,也沒看見站在老闆身邊的阮玉山視線從沒離開過他。
阮玉山愛看九十四這副憋着股勁兒的樣子:自以為把頭一低,就能裝得逆來順受不争不搶;實際上誰都看出他滿肚子彎彎繞繞,低下去的眼珠子骨碌一轉,心裡想的永遠是怎麼報仇的事兒。
商量事畢,阮玉山信步走向門口,經過九十四時十分順手地把人拽走,同時朝老闆手裡擲了兩粒銀錠子:“這算其他衣裳鞋襪的錢。”
意思是額外送九十四那套中衣和鞋襪不白送,該給多少還給多少,而且隻多不少。
老闆頗為無措,追着要把這銀子還回去,直言先前那位姓林的小公子早已把差價補得很足,就算再買下兩套衣裳那也夠了,何況九十四的中衣和鞋襪本就是她額外送的,不必付錢。
阮玉山跨出門檻,聽見老闆這話似笑非笑地回頭,開口時分明是親和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如芒在背,滿棚子曾朝九十四打點過的人聽着更覺得好似意有所指,指桑罵槐:“我的人,還淪不到被不相幹的東西記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