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靜默地和他對視片刻,睡意完全消退後,忽低下頭,鼻尖蹭過阮玉山的鼻尖,從裡側衣兜掏出一卷東西。
阮玉山眸光微動,擡手摸了摸自己被九十四蹭過的鼻尖,莫名意猶未盡地挑了挑眉,這才去看九十四掏出來的東西。
竟然是一捆皺皺巴巴的書卷殘頁。
每一片殘頁邊緣都卷曲泛黃得不像話,可見是時常被人拿出來翻閱;但頁面上密密麻麻,除了本就印上去的字,還有許多被人歪歪扭扭用手指或石頭棱角蘸了墨水極力模仿中原漢字寫上去的注釋,這些地方又極幹淨,可見閱讀的人十分愛護。
九十四攥着這一把厚厚的殘頁,解開系得很潦草的捆繩,好像心裡很有章程,枯瘦修長的手指翻到中間某一張,将其前後兩頁都折了一個小角,便抽出那張殘卷埋頭看起來,全然不管自己頭頂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阮玉山。
阮玉山也不吭聲,歪着頭看了會兒九十四手裡的書頁,發現上頭舉凡能認出字的注釋,大半都是錯的。
他故意問道:“在看什麼?”
九十四頭也不擡,回答依舊很簡略,仿佛是打了個盹心情不錯才願意賞他一個回答:“字。”
阮玉山覺得九十四這副自視甚高的态度很有意思,好像此時此刻被人當作貨物一紙錢契買走,又扔在牛棚同畜生關在一起的不是他似的。九十四的肉身屈居泥沼,卑賤地倒數日子等着被人按在砧闆一命嗚呼,靈魂卻高高在上,不屑一顧地睥睨阮玉山呢。
阮玉山又問:“哪來的?”
九十四懶得回答他了。
阮玉山不見惱怒,反而饒有興趣地問:“你知道我買了你嗎?”
“你買了我的命。”九十四仍在專心看書,說起稍微長些的中土話語便要一個一個慢慢吐字,“不是我的自由。”
他沒有義務像個下人一人伺候阮玉山,哪怕隻是回答一個問題,也全憑他願不願意。
阮玉山認為九十四這是看人下菜,恃強淩弱,慢悠悠地同對方理論:“那怎麼饕餮谷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他這會兒心閑,樂得跟九十四軟磨硬泡浪費時間,低下頭去人家也不給他正臉瞧,他就去搗鼓九十四的頭發。
九十四的頭發并非髒得打绺,隻是成股地卷曲着。那卷兒的弧度并不很大,彎得剛剛好,又因為沒有打理而顯得有些雜亂,像随手畫出起伏的波浪。
他欠欠兒地伸出手指去繞九十四後背的頭發:“是我的飛票沒從他們那兒買到你的自由?”
“他們也沒有我的自由。”九十四黑漆漆的頭頂一動不動,大抵是頭發太多,感受不到阮玉山的玩弄,又或是感受到了也不想去管,“他們拿我們的命,威脅我們。”
他說到這裡擡頭看向阮玉山,句讀得很生疏:“如果你也威脅,我聽你的話。”
他問:“你要嗎?”
九十四問這話的時候直直看着阮玉山的眼睛,他的眼神裡沒有情緒,問出這句話時既不是挑釁也不是乞求,平和得好似他們正談論的并非是他的生死,而是今天的天氣。
阮玉山毫不懷疑,隻要自己下一刻點頭,告訴九十四他真的會拿性命進行威逼,九十四就會立馬按照吩咐逆來順受,讓回答什麼就回答什麼,像在饕餮谷所有馴監面前那樣沉默聽話。
這是一個務實的蝣人,知道自己需要活着——雖然阮玉山不知道他為什麼需要,顯然九十四的活帶着某種明确的目的,并非像尋常人一般貪生怕死。正因如此,九十四會甘願為此付出代價,哪怕是對着世界上最讨厭的阮玉山低眉順眼,俯首帖耳。
阮玉山定定地地對着九十四這張馴不服的臉凝視半晌,忽然用自己抓過笤帚的那隻手往九十四臉上抹了一把灰:“你臉真髒。”
說完就大搖大擺地起身走開。
九十四:“……”
九十四低頭看書。
并決定再也不會多搭理阮玉山半個字。
阮玉山離開牛棚,到院子外轉了一圈,回來時拿着一根自己看得過眼的木頭,坐在屋檐下用刀削磨起來。
這地方多處透露着蹊跷,他此次出門沒有随身攜帶武器,長槍趁手,他臨時做個木的出來,槍杆哪一處契合自己握槍的習慣,便比着手指削進去點;哪一處是他打力的慣用點便着重削厚些。做下來雖不比家裡那把十幾年的合意,但若真遇見什麼事,多少也起個防身的作用。
一邊削,阮玉山時不時擡頭往角落牛棚裡的九十四看一眼。
雖說人拴在那兒沒長翅膀也不會飛,可蝣人讀書就跟母雞打鳴一樣是個稀世奇觀。
阮玉山圖個新鮮,打量這九十四到底是真讀還是假讀,讀進去了多少,那麼多錯字兒通通學進腦子裡得多含辛茹苦。
可巧九十四看起書來就同老僧入定一般動也不動,頭都不朝阮玉山這邊扭一下,心無旁骛得讓人沒處刁難。
一直到暮色四合,老闆送來新鮮吃食,叮囑阮玉山夜間關好門窗,敲門莫應,院中留燈,靠在牛棚柱子邊的九十四才收好書卷,扶着柱子慢慢站起來,望向這邊。
說罷見天色已晚,老闆便急忙忙勸阮玉山趕緊進房,又轉頭對着九十四招手:“小公子啊,你也快進去吧。”
她大抵早看出九十四是個不一般的囚犯,行走坐卧都铐着鎖鍊,不過興許也覺得阮玉山是個很能寬宥人的老爺,否則也不會縱容手下給一個囚犯買上好的衣裳,隻是做事有些全憑心情,嘴上不大饒人,因此她雖沒有明着給九十四拿來餐食,送到阮玉山手上卻是兩個男人的份量。
這地方已是幽北邊境,再健壯的囚犯铐着铐子在深秋戶外凍上一夜,第二天人也會硬成冰坨子。
老闆揣着明白裝糊塗,嘴上隻管叫九十四小公子,當看不懂他身份似的招呼他和阮玉山一起進屋子裡去。
九十四不吭聲,低着脖子把自己捆在柱子上的鎖鍊有一搭沒一搭地扒拉得嘩嘩響。
阮玉山瞧不慣他這副裝可憐樣,滿是嘲諷地哼笑一聲,端着飯菜走進房門。
眼見九十四進門無望,老闆正思索是再勸勸阮玉山良善些,還是勸勸九十四态度放軟說些好話,就瞧見阮玉山在房中放好飯菜,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擋在九十四跟前,把捆着九十四鎖鍊的麻繩一圈一圈解了。
一面兒解,一面兒用隻有九十四聽得見的聲音說:“拿腔作勢。”
九十四眼看自己是能進屋子過夜了,便不與他計較——況且自己本來就是在裝腔作勢。
老闆見他二人如此,更在心裡确定相信阮玉山是個嘴硬心軟的主,簡單做了道别,便朝院外走去。沒走兩步,又不放心地回來,親自幫他們把院們處的火盆點燃。
冷清夜色下,這一方小院因為點了火盆看起來溫暖不少。
九十四踏進門,側身看着老闆離開,又對着那個熊熊燃燒的火盆凝目深思。
他的手正摸向自己方才在院子裡撿進衣兜的石子,突然又聽見阮玉山湊到他耳邊:“敢跑,就把你釘牆上。”
“……”